序
人生三十而未娶,不應更娶;四十而未仕,不應更仕;五十不應爲家;六十不應出游。何以言之?用違其時,事易盡也。朝日初出,蒼蒼涼涼,澡頭面,裹巾幘,進盤飧,嚼楊木。諸事甫畢,起問可中?中已久矣!中前如此,中後可知。一日如此,三萬六千日何有!以此思憂,竟何所得樂矣?每怪人言某甲於今若干歲。夫若干者,積而有之之謂。今其歲積在何許?可取而數之否?可見已往之吾,悉已變滅。不寧如是,吾書至此同,此句以前己疾變滅。是以可痛也!快意之事莫若友,快友之快莫若談,其誰曰不然?然亦何曾多得。有時風寒,有時泥雨,有時臥病,有時不值,如是等時,真住牢獄矣。舍下薄田不多,多種秫米,身不能飲,吾友來需飲也。舍下門臨大河,嘉樹有蔭,爲吾友行立蹲坐處也。舍下執炊爨、理盤槅者,僅老婢四人;其餘凡畜童子大小十有餘人,便於馳走迎送、傳接簡貼也。舍下童婢稍閑,便課其縛帚織蓆。縛帚所以掃地,織蓆供吾友坐也。吾友畢來,當得十有六人。然而畢來之日爲少,非甚風雨,而盡不來之日亦少。大率日以六七人來爲常矣。吾友來,亦不便飲酒,欲飲則飲,欲止先止,各隨其心,不以酒爲樂,以談爲樂也。吾友談不及朝廷,非但安分,亦以路遙,傳聞爲多。傳聞之言無實,無實即唐喪唾津矣。亦不及人過失者,天下之人本無過失,不應吾詆誣之也。所發之言,不求驚人,人亦不驚;未嘗不欲人解,而人卒亦不能解者,事在性情之際,世人多忙,未曾嘗聞也。吾友既皆繡淡通闊之士,其所發明,四方可遇。然而每日言畢即休,無人記錄。有時亦思集成一書,用贈後人,而至今闕如者:名心既盡,其心多懶,一;微言求樂,著書心苦,二;身死之後,無能讀人,三;今年所作,明年必悔,四也。是《水滸傳》七十一卷,則吾友散後,燈下戲墨爲多;風雨甚,無人來之時半之。然而經營於心,久而成習,不必伸紙執筆,然後發揮。蓋薄莫籬落之下,五更臥被之中,垂首拈帶,睇目觀物之際,皆有所遇矣。或若問:言既已未嘗集爲一書,云何獨有此傳?則豈非此傳成之無名,不成無損,一;心閑試弄,舒卷自恣,二;無賢無愚,無不能讀,三;文章得失,小不足悔,四也。嗚呼哀哉!吾生有涯,吾嗚呼知後人之讀吾書者謂何?但取今日以示吾友,吾友讀之而樂,斯亦足耳。且未知吾之後身讀之謂何,亦未知吾之後身得讀此書者乎?吾又安所用其眷念哉!
試看書林主隱處,幾多俊逸儒流。 虛名薄利不關愁,裁冰及剪雪,談笑看吳鉤。 評議前王並後帝,分真偽佔據中州,七雄擾擾春秋。 興亡如脆柳,身世類虛舟。
見成名無數,圖名無數,更有那逃名無數。
霎時新月下長川,滄海變桑田古路。
訝求魚緣木,擬窮猿擇木,又恐是傷弓曲木。
不如且覆掌中盃,再聽取新聲曲度。
楔子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
哀哉乎!此書既成,而命之曰《水滸》也。是一百八人者,爲有其人乎?
爲無其人乎?試有其人也,即何心而至於水滸也?爲無其人也,則是爲此書者之胸中,吾不知其有何等冤苦,而必設言一百八人,而又遠托之於水涯。
吾聞率土之濱,莫非王臣;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也。一百八人而無其人,猶已耳;一百八人而有其人,彼豈真欲以宛子城、蓼兒窪者,爲非復趙宋之所覆載乎哉!吾讀《孟子》,至「伯夷避紂,居北海之濱」,「太公避紂,居東海之濱」二語,未嘗不嘆。紂雖不善,不可避也,海濱雖遠,猶紂地也。
二老倡眾去故就新,雖以聖人,非盛節也。彼孟子者,自言願學孔子,實未離於戰國游士之習,故猶有此言,未能滿於後人之心。若孔子,其必不出於此。
今一百八人而有其人,殆不止於伯夷、太公居海避紂之志矣。大義滅絕,其何以訓?若一百八人而無其人也,則是爲此書者之設言也。
此書者,吾則不知其胸中有何等冤苦而爲如此設言。然以賢如孟子,猶未免於大醇小疵之譏,其何責於稗官。後之君子,亦讀其書,哀其心可也。
古人著書,每每若干年布想,若干年儲材,又復若干年經營點竄,而後得脫於稿,裒然成爲一書也。今人不會看書,往往將書容易混帳過去。於是古人書中所有得意處,不得意處,轉筆處,難轉筆處,趁水生波處,翻空出奇處,不得不補處,不得不省處,順添在後處,倒插在前處,無數方法,無數筋節,悉付之於茫然不知,而僅僅粗記前後事跡,是否成敗,以助其酒前茶後,雄譚快笑之旗鼓。嗚呼!《史記》稱五帝之文尚不雅馴,而爲薦紳之所難言,奈何乎今忽取綠林豪猾之事,而爲士君子之所雅言乎?吾特悲讀者之精神不生,將作者之意思盡沒,不知心苦,實負良工,故不辭不敏,而有此批也。
此一回,古本題曰「楔子」。楔子者,以物出物之謂也。以瘟疫爲楔,楔出祈禳;以祈禳爲楔,楔出天師;以天師爲楔,楔出洪信;以洪信爲楔,楔出游山;以游山爲楔,楔出開碣;以開碣爲楔,楔出三十六天罡、七十二地煞,此所謂正楔也。中間又以康節、希夷二先生,楔出劫運定數;以武德皇帝、包拯、狄青,楔出星辰名字;以山中一虎一蛇,楔出陳違、楊春;以洪福驕情傲色,楔出高俅、蔡京;以道童猥獕難認,直楔出第七十回皇甫相馬作結尾,此所謂奇楔也。
第一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鬧史家村
一部大書七十回,將寫一百八人也。乃開書未寫一百八人,而先寫高俅者,蓋不寫高俅,便寫一百八人,則是亂自下生也;不寫一百八人,先寫高俅,則是亂自上作也。亂自下生,不可訓也,作者之所必避也;亂自上作,不可長也,作者之所深懼也。一部大書七十回,而開書先寫高俅,有以也。
高俅來而王進去矣。王進者,何人也?不墜父業,善養母志,蓋孝子也。
吾又聞古有「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」之語,然則王進亦忠臣也。孝子忠臣,則國家之祥麟威鳳、圓璧方珪者也。橫求之四海而不一得之,豎求之百年而不一得之。不一得之而忽然有之,則當尊之,榮之,長跽事之。必欲罵之,打之,至於殺之,因逼去之,是何爲也!王進去,而一百八人來矣,則是高俅來,而一百八人來矣。王進去後,更有史進。史者,史也。寓言稗史亦史也。夫古者史以記事,今稗史所記何事?殆記一百八人之事也。記一百八人之事,而亦居然謂之史也何居?從來庶人之議皆史也。庶人則何敢議也?庶人不敢議也。庶人不敢議而又議,可也?天下有道,然後庶人不議也。今則庶人議矣。何用知其天下無道?
曰:王進去,而高俅來矣。
史之爲言史也,固也。進之爲言何也?曰:彼固自許,雖稗史,然已進於史也。史進之爲言進於史,固也。王進之爲言何也?曰:必如此人,庶幾聖人在上,可教而進之於王道也。必如王進,然後可教而進之於王道,然則彼一百八人也者,固王道之所必誅也。
一百八人,則誠王道所必誅矣,何用見王進之庶幾爲聖人之民?曰:不墜父業,善養母志,猶其可見者也。更有其不可見者,如點名不到,不見其首也;一去延安,不見其尾也。無首無尾者,其猶神龍歟?誠使彼一百八人者,盡出於此,吾以知其免耳,而終不之及也。一百八人終不之及,夫而後知王進之難能也。
不見其首者,示人亂世不應出頭也;不見其尾者,示人亂世決無收場也。
一部書,七十回,一百八人,以天罡第一星宋江爲主;而先做強盜者,乃是地煞第一星朱武。雖作者筆力縱橫之妙,然亦以見其逆天而行也。
次出跳澗虎陳達,白花蛇楊春,蓋檃栝一部書七十回一百八人爲虎爲蛇,皆非好相識也。何用知其爲是檃栝一部書七十回一百八人?曰:楔子所以楔出一部,而天師化現恰有一虎一蛇,故知陳達、楊春是一百八人之總號也。
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
此回方寫過史進英雄,接手便寫魯達英雄;方寫過史進粗糙,接手便寫魯達粗糙;方寫過史進爽利,接手便寫魯達爽利;方寫過史進剴直,接手便寫魯達剴直。作者蓋特地走此險路,以顯自家筆力,讀者亦當處處看他所以定是兩個人,定不是一個人處,毋負良史苦心也。
一百八人,爲頭先是史進一個出名領眾,作者卻少於華山上,特地爲之表白一遍云:「我要討個出身,求半世快活,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便點污了。」
嗟乎!此豈獨史進一人之初心,實惟一百八人之初心也。蓋自一副才調,無處擺劃,一塊氣力,無處出脫,而桀驁之性既不肯以伏死田塍,而又有其狡猾之尤者起而乘勢呼聚之,而於是討個出身既不可望,點污清白遂所不惜,而一百八人乃盡入於水泊矣。嗟乎!才調皆朝廷之才調也,氣力皆疆場之氣力也,必不得已而盡入於水泊,是誰之過也?
史進本題,只是要到老種經略相公處尋師父王進耳,忽然一轉,卻就老種經略相公外另變出一個小種經略相公來,就師父王進外另變出一個師父李忠來,讀之真如絳雲在霄,伸卷萬象,非復一日之所得定也。
寫魯達爲人處,一片熱血直噴出來,令人讀之深愧虛生世上,不曾爲人出力。孔子云:「詩可以興。」吾於稗官亦云矣。
打鄭屠忙極矣,卻處處夾敘小二報信,然第一段只是小二一個,第二段小二外又陪出買肉主顧,第三段又添出過路的人,不直文情如綺,並事情亦如鏡,我欲刳視其心矣。
第三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
看書要有眼力,非可隨文發放也。如魯達遇著金老,卻要轉入五臺山寺。
夫金老則何力致魯達於五臺山乎?故不得已,卻就翠蓮身上生出一個趙員外來,所以有個趙員外者,全是作魯達入五臺山之線索,非爲代州雁門縣有此一個好員外,故必向魯達文中出現也。所以文中凡寫員外愛槍棒、有義氣處,俱不得失口便贊員外也是一個人。要知都向前段金老所云「女兒常常對他孤老說」句中生出來,便見員外只是愛妾面上著實用情,故後文魯達下五臺處,便有「好生不然」一語,了結員外一向情分。讀者茍不會此,便自不辨牛馬牡此矣。
寫金老家寫得小樣,寫五臺山寫得大樣,真是史遷復生。
魯達兩番使酒,要兩樣身分,又要句句不相像,雖難矣,然猶人力所及耳。最難最難者,於兩番使酒接連處,如何做個間架。若不做一間架,則魯達日日將惟使酒是務耶?且令讀者一番方了,一番又起,其目光心力亦接濟不及矣。然要別做間架,其將下何等語,豈真如長老所云「唸經誦咒,辦道參禪」者乎?今忽然拓出題外,將前文使酒字面掃刷淨盡,然後迤邐悠揚走下山去,並不思酒,何況使酒,真斷鰲煉石之才也。
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
智深取卻真長老書,若云「於路不則一日,早來到東京大相國寺」,則是二回書接連都在和尚寺裡,何處見其龍跳虎臥之才乎?此偏於路投宿,忽投到新婦房裡。夫特特避卻和尚寺,而不必到新婦房,則是作者龍跳虎臥之才,猶爲不快也。嗟乎!耐庵真正才子也。真正才子之胸中,夫豈可以尋常之情測之也哉!
此回遇李忠,後回遇史進,都用一樣句法,以作兩篇章法,而讀之卻又全然是兩樣事情,兩樣局面,其筆力之大不可言。
爲一女子弄出來,直弄到五臺山去做了和尚。及做了和尚弄下五臺山來,又爲一女子又幾乎弄出來。夫女子不女子,魯達不知也;弄出不弄出,魯達不知也;和尚不和尚,魯達不知也;上山與下山,魯達悉不知也。亦曰遇酒便喫,遇事便做,遇弱便扶,遇硬便打,如是而已矣,又烏知我是和尚,他是女兒,昔日弄出故上山,今日下山又弄出哉?
魯達、武松兩傳,作者意中卻欲遙遙相對,故其敘事亦多彷佛相準。如魯達救許多婦女,武松殺許多婦女;魯達酒醉打金剛;武松酒醉打大蟲;魯達打死鎮關西,武松殺死西門慶;魯達瓦官寺前試禪杖,武松蜈蚣嶺上試戒刀;魯達打周通,越醉越有本事,武松打蔣門神,亦越醉越有本事;魯達桃花山上,踏匾酒器,揣了滾下山去,武松鴛鴦樓上,踏匾酒器,揣了跳下城去。皆是相準而立,讀者不可不知。
要盤纏便偷酒器,要私走便滾下山去,人曰:堂堂丈夫,奈何偷了酒器滾下山去?公曰:堂堂丈夫,做什麼便偷不得酒器,滾不得下山耶?益見魯達浩浩落落。
看此回書,須要處處記得魯達是個和尚。如銷金帳中坐,亂草坡上滾,都是光著頭一個人;故奇妙不可言。
寫魯達蹭匾酒器偷了去後,接連便寫李、周二人分贓數語,其大其小,雖婦人小兒;皆洞然見之,作者真鼓之舞之以盡神矣哉。
大人之爲大人也,自聽天下萬世之人諒之;小人之爲小人也,必要自己口中戛戛言之,或與其標榜之同輩一遞一唱,以張揚之。如魯達之偷酒器,李、周之分車仗,可不爲之痛悼乎耶?
第五回 九紋龍翦徑赤松林 魯智深火燒瓦官寺
吾前言,兩回書不欲接連都在叢林,因特幻出新婦房中銷金帳裡以間隔之,固也;然惟恐兩回書接連都在叢林,而必別生一回不在叢林之事以間隔之,此雖才子之才,而非才子之大才也。夫才子之大才,則何所不可之有?
前一回在叢林,後一回何妨又在叢林?不寧惟是而已,前後二回都在叢林,何妨中間再生一回復在叢林?夫兩回書不欲接連都在叢林者,才子教天下後世以避之法也。若兩回書接連都在叢林,而中間反又加倍寫一叢林者,才子教天下後世以犯之之法也。雖然,避可能也,犯不可能也,夫是以才子之名畢竟獨歸耐庵也。
吾讀瓦官一篇,不勝浩然而嘆。嗚呼!世界之事亦猶是矣。耐庵忽然而寫瓦官,千載之人讀之,莫不盡見有瓦官也。耐庵忽然而寫瓦官被燒,千載之人讀之又莫不盡見瓦官被燒也。然而一卷之書,不盈十紙,瓦官何因而起,瓦官何因而倒,起倒只在須臾,三世不成戲事耶?又攤書於幾上,人憑幾而讀,其間面與書之相去,蓋未能以一尺也。此未能一尺之間,又蕩然其虛空,何據而忽然謂有瓦官,何據而忽然又謂燒盡,顛倒畢竟虛空,山河不又如夢耶?嗚呼!以大雄氏之書,而與凡夫讀之,則謂香風萎花之句,可入詩料。
以北《西廂》之語而與聖人讀之,則謂「臨去秋波」之曲可悟重玄。夫人之賢與不肖,其用意之相去既有如此之別,然則如耐庵之書,亦顧其讀之之人何如矣。夫耐庵則又安辯其是稗官,安辯其是菩薩現稗官耶?
一部《水滸傳》,悉依此批讀。
通篇只是魯達紀程圖也。乃忽然飛來史進,忽然飛去史進者,非此魯達於瓦官寺中真了不得,而必借助於大郎也。亦爲前者渭州酒樓三人分手,直至於今,都無下落,昨在桃花山上雖曾收到李忠,然而李忠之與大郎,其重其輕相去則不但丈尺而已也。乃今李忠反已討得著實。而大郎猶自落在天涯,然則茫茫大宋,斯人安在者乎?況於過此以往,一到東京,便有豹子頭林沖之一事,作者此時即通身筆舌,猶恨未及,其何暇更以閑心閑筆來照到大郎也?不得已,因向瓦官寺前穿插過去。嗚呼!誰謂作史爲易事耶!
真長老云:便打壞三世佛,老僧亦只得罷休。善哉大德!真可謂通達罪福相,徧照於十方也。若清長老則云:侵損菜園,得他壓伏。嗟乎!以菜園爲莊產,以眾生爲怨家,如此人亦復匡徒領眾,儼然稱師,殊可怪也。夫三世佛之與菜園,則有間矣。三世佛猶罷休,則無所不罷休可知也;菜園猶不罷休,然而如清長老者,又可損其毫毛乎哉!作者於此三致意焉。以真入五臺,以清佔東京,意蓋謂一是清涼法師,一是鬧熱光棍也。
此篇處處定要寫到急殺處,然後生出路來,又一奇觀。
此回突然撰出不完句法,乃從古未有之奇事。如智深跟丘小乙進去,和尚喫了一驚,急道:「師兄請坐,聽小僧說。」此是一句也。卻因智深睜著眼,在一邊夾道:「你說!你說!」於是遂將「聽小僧」三字隔在上文,「說」字隔在下文,一也。智深再回香積廚來,見幾個老和尚「正在那裡」怎麼,此是一句也,卻因智深來得聲勢,於是遂於「正在那裡」四字下,忽然收住,二也。林子中史進聽得聲音,要問姓甚名誰,此是一句也,卻因智深鬭到性發,不睬其問,於是「姓甚」已問,「名誰」未說,三也。凡三句不完,卻又是三樣文情,而總之只爲描寫智深性急,此雖史遷,未有此妙矣。
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
此文用筆之難,獨與前後迥異。蓋前後都只一手順寫一事,便以閑筆波及他事,亦都相時乘便出之。今此文,林沖新認得一個魯達,出格親熱,卻接連便有衙內合口一事,出格鬭氣。今要寫魯達,則衙內一事須閣不起;要寫衙內,則魯達一邊須冷不下,誠所謂筆墨之事,亦有進退兩難之日也。況於衙內文中,又要分作兩番敘出,一番自在林家,一番自在高府。今敘高府,則要照林家,敘林家則要照高府。如此百忙之中,卻又有菜園一人躍躍欲來,且使此躍躍欲來之人乃是別位猶之可也,今卻端端的的便是爲了金翠蓮三拳打死人之魯達。嗚呼!即使作者乃具七手八腳,胡可得了乎?今讀其文,不偏不漏,不板不犯,讀者於此而不服膺,知後世猶未能文也。
此回多用奇恣筆法。如林沖娘子受辱,本應林沖氣忿,他人勸回,今偏倒將魯達寫得聲勢,反用林沖來勸,一也。閱武坊賣刀,大漢自說寶刀,林沖、魯達自說閑話;大漢又說可惜寶刀,林沖、魯達只顧說閑話。此時譬如兩峰對插,抗不相下,後忽突然合筍,雖驚蛇脫兔,無以爲喻,二也。還過刀錢,便可去矣,卻爲要寫林沖愛刀之至,卻去問他祖上是誰,此時將答是誰爲是耶!故便就林沖問處,借作收科云:「若說時辱沒殺人。」此句雖極會看書人亦只知其餘墨淋漓,豈能知其惜墨如金耶!三也。白虎節堂,是不可進去之處,今寫林沖誤入,則應出其不意,一氣賺入矣,偏用廳前立住了腳,屏風後堂又立住了腳,然後曲曲折折來至節堂,四也。如此奇文,吾謂雖起史遷示之,亦復安能出手哉!
打陸虞候家時,「四邊鄰舍都閉了門」,只八個字,寫林沖面色、衙內勢焰都盡。蓋爲藏卻衙內,則立刻齏粉;不藏衙內,則即日齏粉,既怕林沖,又怕衙內,四邊鄰舍都閉門,真絕筆矣。
第七回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
此回凡兩段文字,一段是林武師寫休書,一段是野豬林喫悶棍;一段寫兒女情深,一段寫英雄氣短,只看他行文歷歷落落處。
第八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沖棒打洪教頭
今夫文章之爲物也,豈不異哉!如在天而爲雲霞,何其起於膚寸,漸舒漸卷,倏忽萬變,爛然爲章也!在地而爲山川,何其迤邐而入,千轉百合,爭流競秀,窅冥無際也!在草木而爲花萼,何其依枝安葉,依葉安蒂,依蒂安英,依英安瓣,依瓣安須,真有如神鏤鬼簇、香團玉削也!在鳥獸而爲翬尾,何其青漸入碧,碧漸入紫,紫漸入金,金漸入綠,綠漸入黑,黑又入青,內視之而成彩,外望之而成耀,不可一端指也!凡如此者,豈其必有不得不然者乎?夫使雲霞不必舒卷,而慘若烽煙,亦何怪於天?山川不必窅冥,而止有坑阜,亦何怪於地?花萼不必分英布瓣,而醜如榾柮;翬尾不必金碧間雜,而塊然木鳶,亦何怪於草木鳥獸?
然而終亦必然者,蓋必有不得不然者也。至於文章,而何獨不然也乎?自世之鄙儒,不惜筆墨,於是到處塗抹,自命作者,乃吾視其所爲,實則曾無異於所謂烽煙、坑阜、榾柮、木鳶也者。
嗚呼!其亦未嘗得見我施耐庵之《水滸傳》也。
吾之爲此言者,何也?即如松林棍起,智深來救,大師此來,從天而降,固也;乃今觀其敘述之法,又何其詭譎變幻,一至於是乎!第一段先飛出禪杖,第二段方跳出胖大和尚,第三段再詳其皂布直裰與禪杖戒刀,第四段始知其爲智深。若以《公》、《穀》、《大戴》體釋之,則曰:先言禪杖而後言和尚者,並未見有和尚,突然水火棍被物隔去,則一條禪杖早飛到面前也;先言胖大而後言皂布直裰者,驚心駭目之中,但見其爲胖大,未及詳其腳色也;先寫裝束而後出姓名者,公人驚駭稍定,見其如此打扮,卻不認爲何人,而又不敢問也。蓋如是手筆,實惟史遷有之,而《水滸傳》乃獨與之並驅也。
又如前回敘林沖時,筆墨忙極,不得不將智深一邊暫時閣起,此行文之家要圖手法乾淨,萬不得已而出於此也。今入此回,卻忽然就智深口中一一追補敘還,而又不肯一直敘去,又必重將林沖一邊逐段穿插相對而出,不惟使智深一邊不曾漏落,又反使林沖一邊再加渲染,離離奇奇,錯錯落落,真似山雨欲來風滿樓也。
又如公人心怒智深,不得不問,才問,卻被智深兜頭一喝,讀者亦謂終亦不復知是某甲矣,乃遙遙直至智深拖卻禪杖去後,林沖無端誇拔楊柳,遂答還董超、薛霸最先一問。疑其必說,則忽然不說;疑不復說,則忽然卻說。
譬如空中之龍,東雲見鱗,西雲露爪,真極奇極恣之筆也。
又如洪教頭要使棒,反是柴大官人說且喫酒,此一頓已是令人心癢之極,乃武師又於四五合時跳出圈子,忽然叫住,曰除枷也;乃柴進又於重提棒時,又忽然叫住。凡作三番跌頓,直使讀者眼光一閃一閃,直極奇極恣之筆也。
又如洪教頭入來時,一筆要寫洪教頭,一筆又要寫林武師,一筆又要寫柴大官人,可謂極忙極雜矣。乃今偏於極忙極雜中間,又要時時擠出兩個公人,心閑手敏,遂與史遷無二也。
又如寫差拔陡然變臉數語,後接手便寫陡然翻出笑來數語,參差歷落,自成諧笑,皆所謂文章波瀾,亦有以近爲貴者也。若夫文章又有以遠爲貴也者,則如來時飛杖而來,去時拖杖而去,其波瀾乃在一篇之首與尾。林沖來時,柴進打獵歸來,林沖去時,柴進打獵出去,則其波瀾乃在一傳之首與尾矣。此又不可不知也。
凡如此者,此所謂在天爲雲霞,在地爲山川,在草木爲花萼,在鳥獸爲翬尾,而《水滸傳》必不可以不看者也。
此一回中又於正文之外,旁作餘文,則於銀子三致意焉。如陸虞候送公人十兩金子,又許幹事回來,再包送十兩,一可嘆也;夫陸虞候何人,便包得十兩金子?且十兩金子何足論,而必用一人包之也?智深之救而護而送到底也,公人叫苦不迭,曰卻不是壞我勾當,二可嘆也;夫現十兩賒十兩便算一場勾當,而林沖性命曾不足顧也。又二人之暗自商量也,曰「捨著還了他十兩金子」,三可嘆也;四人在店,而兩人暗商,其心頭口頭,十兩外無別事也。訪柴進而不在也,其莊客亦更無別語相惜,但云你沒福,若是在家,有酒食錢財與你,四可嘆也;酒食錢財,小人何至便以爲福也?洪教頭之忌武師也,曰「誘些酒食錢米」,五可嘆也;夫小人之污衊君子,亦更不於此物外也。武師要開枷,柴進送銀十兩,公人忙開不迭,六可嘆也;銀之所在,朝廷法網亦惟所命也,洪教頭之敗也,大官人實以二十五兩亂之,七可嘆也;銀之所在,名譽、身分都不復惜也。柴、林之握別也,又捧出二十五兩一錠大銀,八可嘆也;雖聖賢豪傑,心事如青天白日,亦必以此將其愛敬,設若無之,便若冷淡之甚也。兩個公人亦齎發五兩,則出門時,林武師謝,兩公人亦謝,九可嘆也;有是物即陌路皆親,豺狼亦顧,分外熱鬧也。差撥之見也,所爭五兩耳,而當其未送,則滿面皆是餓紋,及其既送,則滿面應做大官,十可嘆也;千古人倫,甄別之際,或月而易,或旦而易,大約以此也。
武師以十兩送管營,差撥又落了五兩,止送五兩,十一可嘆也;本官之與長隨可謂親矣,而必染指焉,諺云:「掏虱偷腳」,比比然也。林沖要一發周旋開除鐵枷,又取三二兩銀子,十二可嘆也;但有是物,即無事不可周旋,無人不顧效力也。滿營囚徒,亦得林沖救濟,十三可嘆也;只是金多分人,而讀者至此遂感林沖恩義,口口傳爲美談,信乎名以銀成,無別法也。嗟乎!
士而貧尚不閉門學道,而尚欲游於世間,多見其爲不知時務耳,豈不大哀也哉!
第九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
夫文章之法,豈一端而已乎?有先事而起波者,有事過而作波者,讀者於此,則惡可混然以爲一事也。夫文自在此而眼光在後,則當知此文之起,自爲後文,非爲此文也;文自在後而眼光在前,則當知此文未盡,自爲前文,非爲此文也。必如此,而後讀者之胸中有針有線,始信作者之腕下有經有緯。‘
不然者,幾何其不見一事即以爲一事,又見一事即又以爲一事,於是遂取事前先起之波,與事後未盡之波,纍纍然與正敘之事,併列而成三事耶?
如酒生兒李小二夫妻,非真謂林沖於牢城營有此一個相識,與之往來火熱也,意自在閣子背後聽說話一段絕妙奇文,則不得不先作此一個地步,所謂先事而起波也。
如莊家不肯回與酒喫,亦可別樣生髮,卻偏用花槍挑塊火柴,又把花槍爐裡一攬,何至拜揖之後向大多時,而花槍猶在手中耶?凡此,皆爲前文幾句花槍挑著葫蘆,逼出廟中挺槍殺出門來一句,其勁勢猶尚未盡,故又於此處再一點兩點,以殺其餘怒。故凡篇中如搠兩人後殺陸謙時,特地寫一句把槍插在雪地下,醉倒後莊家尋著蹤跡趕來時,又特地寫一句花槍亦丟在半邊,皆所謂事過而作波者也。
陸謙、富安、管營、差撥四個人坐閣子中議事,不知所議何事,詳之則不可得詳,置之則不可得置。今但於小二夫妻眼中、耳中寫得「高太尉三字」句,「都在我身上」句,「一帕子物事,約莫是金銀」句,「換湯進去,看見管營手裡拿著一封書」句,忽斷忽續,忽明忽滅,如古錦之文不甚可指,斷碑之字不甚可讀,而深心好古之家自能於意外求而得之,真所謂鬼於文、聖於文者也。
殺出廟門時,看他一槍先搠倒差撥,接手便寫陸謙一句;寫陸謙不曾寫完,接手卻再搠富安;兩個倒矣,方翻身回來,刀剜陸謙,剜陸謙未畢,回頭卻見差撥爬起,便又且置陸謙,先割差撥頭挑在槍上;然後回過身來,作一頓割陸謙富安頭,結做一處。以一個人殺三個人,凡三四個回身,有節次,有間架,有方法,有波折,不慌不忙,不疏不密,不缺不漏,不一片,不煩瑣,真鬼於文、聖於文也。
舊人傳言:昔有畫北風圖者,盛暑張之,滿座都思挾纊;既又有畫雲漢圖者,祁寒對之,揮汗不止。於是千載嘖嘖,詫爲奇事。殊未知此特寒熱各作一幅,未爲神奇之至也。耐庵此篇獨能於一幅之中,寒熱間作,寫雪便其寒徹骨,寫火便其熱照面。昔百丈大師患瘧,僧眾請問:「伏惟和上尊候若何?」丈云:「寒時便寒殺闍黎,熱時便熱殺闍黎。」今讀此篇,亦復寒時寒殺讀者,熱時熱殺讀者,真是一卷「瘧疾文字」,爲藝林之絕奇也。
閣子背後聽四個人說話,聽得不仔細,正妙於聽得不仔細;山神廟裡聽三個人說話,聽得極仔細,又正妙於聽得極仔細。雖然,以閣子中間、山神廟前,兩番說話偏都兩番聽得,亦可以見冤家路窄矣!乃今愚人猶刺刺說人不休,則獨何哉?
此文通篇以火字發奇,乃又於大火之前,先寫許多火字,於大火之後,再寫許多火字。我讀之,因悟同是火也,而前乎陸謙,則有老軍借盆,恩情樸至;後乎陸謙,則有莊客借烘,又復恩情樸至;而中間一火,獨成大冤深禍,爲可駭嘆也。夫火何能作恩,火何能作怨,一加之以人事,而恩怨相去遂至於是!然則人行世上,觸手礙眼,皆屬禍機,亦復何樂乎哉!
文中寫情寫景處,都要細細詳察。如兩次照顧火盆,則明林沖非失火也;上拖一條棉被,則明林沖明日原要歸來,今止作一夜計也。如此等處甚多,我亦不能徧指,孔子曰:「舉一隅不以三隅反,則不復矣。」
第十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沖雪夜上梁山
旋風者,惡風也。其勢盤旋,自地而起,初則揚灰聚土,漸至奔沙走石,天地爲昏,人獸駭竄,故謂之旋。旋音去聲,言其能旋惡物聚於一處故也。
水泊之有眾人也,則自林沖始也,而旋林沖入水泊,則柴進之力也。名柴進曰「旋風」者,惡之之辭也。然而又系之以「小」,何也?夫柴進之於水泊,其猶青萍之末矣,積而至於李逵亦入水泊,而上下尚有定位,日月尚有光明乎耶?故甚惡之,而加之以「黑」焉。夫視「黑」,則柴進爲「小」矣,此「小旋風」之所以名也。
此回前半只平平無奇,特喜其敘事簡淨耳。至後半寫林武師店中飲酒,筆筆如奇鬼,森然欲來搏人,雖坐閨閣中讀之,不能不拍案叫哭也。
接手便寫王倫疑忌,此亦若輩故態,無足爲道。獨是渡河三日,一日一換,有筆如此,雖謂比肩腐史,豈多讓哉!
最奇者,如第一日,並沒一個人過;第二日,卻有一夥三百餘人過,乃不敢動手;第三日,有一個人,卻被走了,必再等一等,方等出一個大漢來。
都是特特爲此奇拗之文,不得忽過也。
處處點綴出雪來,分外耀艷。
我讀第三日文中,至「打拴了包裹撇在房中」句,「不知趁早,天色未曉」句,真正心折耐庵之爲才子也。後有讀者,願留覽焉。
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沖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
吾觀今之文章之家,每云我有避之一訣,固也,然而吾知其必非才子之文也。夫才子之文,則豈惟不避而已,又必於本不相犯之處,特特故自犯之,而後從而避之。此無他,亦以文章家之有避之一訣,非以教人避也,正以教人犯也。犯之而後避之,故避有所避也。若不能犯之而但欲避之,然則避何所避乎哉?是故行文非能避之難,實能犯之難也。譬諸奕棋者,非救劫之難,實留劫之難也。將欲避之,必先犯之。夫犯之而至於必不可避,而後天下之讀吾文者,於是乎而觀吾之才、之筆矣。犯之而至於必不可避,而吾之才、之筆,爲之躊躇,爲之四顧,砉然中窾,如土委地,則雖號於天下之人曰:「吾才子也,吾文才子之文也。」彼天下之人,亦誰復敢爭之乎哉?故此書於林沖買刀後,緊接楊志賣刀,是正所謂才子之文必先犯之者,而吾於是始樂得而徐觀其避也。
又曰:我讀《水滸》至此,不禁浩然而嘆也。曰:嗟乎!作《水滸》者雖欲不謂之才子,胡可得乎?夫人胸中,有非常之才者,必有非常之筆;有非常之筆者,必有非常之力。夫非非常之才,無以構其思也;非非常之筆,無以摛其才也;又非非常之力,亦無以副其筆也。今觀《水滸》之寫林武師也,忽以寶刀結成奇彩;及寫楊制使也,又復以寶刀結成奇彩。夫寫豪傑不可盡,而忽然置豪傑而寫寶刀,此借非非常之才,其亦安知寶刀爲即豪傑之替身,但寫得寶刀盡致盡興,即已令豪傑盡致盡興者耶?且以寶刀寫出豪傑,固已;然以寶刀寫武師者,不必其又以寶刀寫制使也。今前回初以一口寶刀照耀武師者,接手便又以一口寶刀照耀制使,兩位豪傑,兩口寶刀,接連而來,對插而起,用筆至此,奇險極矣。即欲不謂之非常,而英英之色,千人萬人,莫不共見,其又疇得而不謂之非常乎?
又一個買刀,一個賣刀,分鑣各騁,互不相犯,固也;然使於讚歎處,痛悼處,稍稍有一句、二句,乃至一字、二字偶然相同,即亦豈見作者之手法乎?今兩刀接連,一字不犯,乃至譬如東泰西華,各自爭奇,嗚呼!特特挺而走險,以自表其「六轡如組,兩驂如舞」之能,才子之稱,豈虛譽哉!
天漢橋下寫英雄失路,使人如坐冬夜;緊接演武廳前寫英雄得意,使人忽上春臺。咽處加一倍咽,艷處加一倍艷,皆作者瞻顧非常,趨走有龍虎之狀處。
第十二回 青面獸北京鬭武 急先鋒東郭爭功
古語有之:畫咸陽宮殿易,畫楚人一炬難;畫舳艫千里易,畫八月潮勢難。今讀《水滸》至東郭爭功,其安得不謂之畫火、畫潮第一絕筆也!夫梁中書之愛楊志,止爲生辰綱伏線也,乃愛之而將以重大托之,定不得不先加意獨提掇之。於是傳令次日大小軍官都至教場比試,蓋其意止在周謹一分請受耳。今觀其略寫使槍,詳寫弓馬,亦可謂於教場中盡態極妍矣。而殊不知作者滔滔浩浩、莽莽蒼蒼之才,殊未肯已也。忽然階下左邊轉出一個索超,一時遂若連彼梁中書亦似出於意外也者。而於是於兩漢未曾交手之前,先寫梁中書著楊志好生披掛,又借自己好馬與他騎了。於是李成亦便叫索超去加倍分付,亦將自己披掛戰馬全副借與。
當是時,兩人殊未嘗動一步,出一色,而讀者心頭眼底己自異樣驚魂動魄,閃心搖膽。卻又放下兩人,複寫梁中書走出月臺,特特增出一把銀葫蘆頂茶褐羅三檐涼傘,重放炮,重發擂,重是金鼓起,重是紅旗、黃旗、白旗、青旗招動,然後托出兩員好漢來。讀者至此,其心頭眼底,胡得不又爲之驚魂動魄,閃心搖膽?
然而兩人固殊未嘗交手也。至於正文,只用一句「戰到五十餘合不分勝負」,就此一句,半路按住,卻重複寫梁中書看呆,眾軍官喝采,滿教場軍士們沒一個不說,李成、聞達不住聲叫好鬭,使讀者口中自說滿教場人,而眼光自落在兩個好漢、兩匹戰馬、兩般兵器上。不惟書裡梁中書呆了,連書外看書的人也呆了,於是鳴金收軍而後,重複正寫一句兩個各要爭功,那肯回馬。如此行文,真是畫火畫潮,天生絕筆,自有筆墨未有此文,自有此文未有此評。嗚呼!天下之樂,第一莫若讀書;讀書之樂,第一莫若讀《水滸》,即又何忍不公諸天下後世之酒邊燈下之快人恨人也!
如此一回大書,愚夫讀之,則以爲東郭爭功,定是楊志分中一件驚天動地之事。殊不知止爲後文生辰綱要重托楊志,故從空結出兩層樓臺,以爲梁中書愛楊志地耳。故篇中凡寫梁中書加意楊志處,文雖少,是正筆,寫與周謹、索超比試外,文雖絢爛縱橫,是閑筆。夫讀書而能識賓主旁正者,我將與之遍讀天下之書也。
看他齊臻臻地一教場人,後來發放了大軍,留下梁中書、眾軍官、索超、楊志;又發放了眾軍官,留下梁中書、索超、楊志;又發放了索超,留下梁中書、楊志。嗟乎!意在乎此矣。寫大風者曰:「始於青萍之末」,「盛於土囊之口」。吾嘗謂其後當必重收到青萍之末也,今梁中書、楊志,所謂青萍之末,而教場比試,所謂土囊之口,讀者其何可以不察也。
第十三回 赤髪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
一部書共計七十回,前後凡敘一百八人,而晁蓋則其提綱挈領之人也。晁蓋提綱挈領之人,則應下筆第一回便與先敘;先敘晁蓋已得停當,然後從而因事造景,次第敘出一百八個人來,此必然之事也。乃今上文已放去一十二回,到得晁蓋出名,書已在第十三回,我因是而想:有有全書在胸而始下筆著書者,有無全書在胸而姑涉筆成書者。如以晁蓋爲一部提綱挈領之人,而欲第一回便先敘起,此所謂無全書在胸而姑涉筆成書者也;若既已以晁蓋爲一部提綱挈領之人,而又不得不先放去一十二回,直至第十三回方與出名,此所謂有全書在胸而後下筆著書者也。夫欲有全書在胸而後下筆著書,此其以一部七十回一百有八人輪迴疊於眉間心上,夫豈一朝一夕而已哉!觀鴛鴦而知金針,讀古今之書而能識其經營,予日欲得見斯人矣。
加亮初出草廬第一句,曰:「人多做不得,不少亦做不得。」至哉言乎!雖以治天下,豈復有遺論哉!然而人少做不得一語,人固無賢無愚,無不能知之也;若夫人多亦做不得一語,則無賢無愚,未有能知之者也。嗚呼!君不密則失臣,臣不密則失身,豈惟民可使由,不可使知,周禮建官三百六十,實惟使由,不使知之屬也。樞機之地,惟是二三公孤得與聞之。人多做不得,豈非王道治天下之要論耶?惡可以其稗官之言也而忽之哉!
一部書一百八人,聲色爛然,而爲頭是晁蓋先說做下一夢。嗟乎!可以悟矣。夫羅列此一部書一百八人之事跡,豈不有哭,有笑,有贊,有罵,有讓,有奪,有成,有敗,有俯首受辱,有提刀報仇,然而爲頭先說是夢,則知無一而非夢也。大地夢國,古今夢影,榮辱夢事,眾生夢魂,豈惟一部書一百八人而已,盡大千世界無不同在一局,求其先覺者,自大雄氏以外無聞矣。真蕉假鹿,紛然成訟,長夜漫漫,胡可勝嘆!
第十四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
《水滸》之始也,始於石碣;《水滸》之終也,終於石碣。石碣之爲言一定之數,固也。然前乎此者之石碣,蓋託始之例也。若《水滸》之一百八人,則自有其始也。一百八人自有其始,則又宜何所始?其必始於石碣矣。
故讀阮氏三雄,而至石碣村宇,則知一百八人之人《水滸》,斷自此始也。
阮氏之言曰:「人生一世,草生一秋。」嗟乎!意盡乎言矣。夫人生世間,以七十年爲大凡,亦可謂至暫也。乃此七十年也者,又夜居其半,日僅居其半焉。
抑又不寧惟是而已,在十五歲以前,蒙無所識知,則猶擲之也。
至於五十歲以後,耳目漸廢,腰髖不隨,則亦不如擲之也。中間僅僅三十五年,而風雨佔之,疾病佔之,憂慮佔之,飢寒又佔之,然則如阮氏所謂論秤秤金銀,成套穿衣服,大碗喫酒,大塊喫肉者,亦有幾日乎耶!而又況乎有終其身曾不得一日也者!故作者特於三阮名姓,深致嘆焉:曰「立地太歲」,曰「活閻羅」,中間則曰「短命二郎」。嗟乎!生死迅疾,人命無常,富貴難求,從吾所好,則不著書,其又何以爲活也。
加亮說阮,其曲折迎送,人所能也;其漸近即縱之,既縱即又另起一頭,復漸漸逼近之,真有如諸葛之於孟獲者,此定非人之所能也。故讀說阮一篇,當玩其筆頭落處,不當隨其筆尾去處,蓋讀稗史亦有法矣。
第十五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
蓋我讀此書而不勝三致嘆焉,曰:嗟乎!古之君子,受命於內,蒞事於外,竭忠盡智,以圖報稱,而終亦至於身敗名喪,爲世僇笑者,此其故,豈得不爲之深痛哉!夫一夫專制,可以將千軍;兩人牽羊,未有不僵於路者也。
獨心所運,不難於造五鳳樓曾無黍米之失;聚族而謀,未見其能築室有成者也。梁中書以道路多故,人才復難,於是致詳致慎,獨簡楊志而畀之以十萬之任,謂之知人,洵無忝矣,即又如之何而必副之以一都管與兩虞候乎?觀其所云另有夫人禮物,送與府中寶眷,亦要楊志認領,多恐不知頭路。夫十萬已領,何難一擔?若言不知頭路,則豈有此人從貴女愛婿邊來,現護生辰重寶至於如此之盛,而猶慮及府中之人猜疑顧忌,不視之爲機密者也?是皆中書視十萬過重,視楊志過輕。視十萬過重,則意必太師也者,雖富貴雙極,然見此十萬,必嚇然心動;太師嚇然入神,而中書之寵,固於磐石,夫是故以爲此爲獻,凡以冀其入之得一動心也。視楊志過輕,則意或楊志也者,本單寒之士,今見此十萬,必嚇然心動,楊志嚇然心動,而生辰十擔,險於蕉鹿,夫是故以一都管、兩虞候爲監,凡以防其心之忽一動也。然其胸中,則又熟有「疑人勿用,用人勿疑」之成訓者,於是即又偽裝夫人一擔,以自蓋其相疑之跡。嗚呼!爲楊志者,不其難哉!雖當時亦曾有早晚行住,悉聽約束,戒彼三人不得彆拗之教敕,然而官之所以得治萬民,與將之所以得制三軍者,以其惟此一人故也。今也一楊志,一都管,又二虞候,且四人矣,以四人而欲押此十一禁軍,豈有得乎?《易大傳》曰:「陽一君二民,君子之道也;陰二君一民,小人之道也。」今中書徒以重視十萬、輕視楊志之故,而曲折計劃,既已出於小人之道,而尚望黃泥岡上萬無一失,殆必無之理矣。
故我謂生辰綱之失,非晁蓋八人之罪,亦非十一禁軍之罪,亦並非一都管、兩虞候之罪,而實皆梁中書之罪也,又奚議焉?又奚議焉?曰:然則楊志即何爲而不爭之也?聖嘆答曰:「楊志不可得而爭也。夫十萬金珠,重物也,不惟大名百姓之髓腦竭,並中書相公之心血竭矣。楊志自惟起於單寒,驟蒙顯擢,夫烏知彼之遇我厚者之非獨爲今日之用我乎?故以十萬之故而授統制易,以統制之故而托十萬難,此楊志之所深知也。楊志於何知之?楊志知年年根括十萬以媚於丈人者,是其人必不能以國士遇我者也;不能以國士遇我,而昔者東郭鬭武,一日而逾數階者,是其心中徒望我今日之出死力以相效耳。
譬諸飼鷹喂犬,非不極其恩愛,然彼固斷不信鷹之德爲鳳皇,犬之品爲騶虞也。故於中書未撥都管、虞候之先,志反先告相公只須一個人和小人去。夫「一個人和小人去」者,非請武陽爲副,殆請朝恩爲監矣。若夫楊志早知人之疑之,而終亦主於必去,則固丈夫感恩知報,凡以酬東郭驟遷之遇耳,豈得已哉!嗚呼!
楊志其寓言也,古之國家,以疑立監者,比比皆有,我何能徧言之!
看他寫楊志忽然肯去,忽然不肯去,忽然又肯去,忽然又不肯去,筆勢夭矯,不可捉搦。
看他寫天氣酷熱,不費筆墨,只一句兩句便已焦熱殺人。古稱盛冬掛雲漢圖,滿座煩悶,今讀此書,乃知真有是事。
看他寫一路老都管制人肘處,真乃描摹入畫。嗟乎!小人習承平之時,忽禍患之事,箕踞當路,搖舌罵人,豈不鑿鑿可聽;而卒之變起倉猝,不可枝梧,爲鼠爲虎,與之俱敗,豈不痛哉!
看他寫棗子客人自一處,挑酒人自一處,酒自一處,瓢自一處,雖讀者亦幾忘其爲東溪村中飲酒聚義之人,何況當日身在廬山者耶?耐庵妙筆,真是獨有千古。
看他寫賣酒人鬭口處,真是絕世奇筆。蓋他人敘此事至此,便欲駸駸相就,讀之,滿紙皆似惟恐不得賣者矣。今偏筆筆撇開,如強弓怒馬,急不可就,務欲極扳開去,乃至不可收拾,一似惟恐爲其買者,真怪事也。
看他寫七個棗子客人饒酒,如數鷹爭雀,盤旋跳霍,讀之欲迷。
第十六回 花和尚單打二龍山 青面獸雙奪寶珠寺
一部書,將網羅一百八人而貯之山泊也。將網羅一百八人而貯之山泊,而必一人一至朱貴水亭。一人一段分例酒食,一人一枝號箭,一人一次渡船,是亦何以異於今之販夫之唱籌量米之法也者。而以誇於世曰才子之文,豈其信哉?故自其天降石碣大排座次之日視之,則彼一百八人,誠已齊齊臻臻,悉在山泊矣。然當其一百八人,猶未得而齊齊臻臻,悉在山伯之初,此是譬如大珠小珠,不得玉盤,迸走散落,無可羅拾。當是時。殆幾非一手二手之所得而施設也。作者於此,爲之躊躕,爲之經營,因忽然別構一奇,而控扭魯、楊二人,藏之二龍,俟後樞機所發,乘勢可動,夫然後沖雷破壁,疾飛而去。嗚呼!自古有雲良匠心苦,洵不誣也。
魯達一孽龍也,楊志又一孽龍也。二孽龍同居一水,獨不虞其鬭乎?作者亦深知其然,故特於前文兩人出身下,都預寫作關西人,亦以望其有鄉里之情也。
雖然以魯達、楊志二人而望其以鄉里爲投分之故,此倍難矣。以魯達、楊志二人,而誠肯以鄉里之故而得成投分,然則何不生於關西,長於關西,老死於關西,而又必破閑嚙櫪而至於斯也?破閑嚙櫪以至於斯,而尚思以「關西」二字羈之使合,是猶以藕絲之輕,縶二孽龍,必不得之數耳。作者又深知其然,故特提操刀曹正,大書爲林沖之徒,曹正貫索在手,而魯、楊孽龍弭首帖尾,不敢復動。無他,天下怪物自須天下怪寶鎮之,則讀此篇者,其胡可不知林沖爲禹王之金鎖也?
頃我言此篇之中雖無林沖,然而欲制毒龍,必須禹王金鎖,所以林沖獨爲一篇綱領之人,亦既論之詳矣。乃今我又欲試問天下之讀《水滸》者,亦嘗知此篇之中,爲止二龍,爲更有龍?爲止一鎖,爲更有鎖?爲止一貫索奴,爲更有貫索奴耶?孔子曰:舉此隅,不以彼隅反,則不復說。然而我終亦請試言之。夫魯達、楊志雙居珠寺,他日固又有武松來也。夫魯達一孽龍也,武松又一孽龍也。魯楊之合也,則鎖之以林沖也,曹正其貫索者也。若魯、武之合也,其又以何爲鎖,以誰爲貫索之人乎哉?曰:而不見夫魯達自述孟州遇毒之事乎?是事也,未嘗見之於實事也,第一敘之於魯達之口,一敘之於張青之口,如是焉耳。夫魯與武即曾不相遇,而前後各各自到張青店中,則其貫索久已各各入於張青之手矣。故夫異日之有張青,猶如今日之有曹正也。曰:張青猶如曹正,則是貫索之人誠有之也,鎖其奈何?曰:誠有之,未細讀耳。觀魯達之述張青也,曰:看了戒刀喫驚。至後日張青之贈武松也,曰:我有兩口戒刀。其此物此志也。魯達之戒刀也,伴之以禪杖,武松之戒刀也,伴之以人骨念珠,此又作者故染間色,以眩人目也。不信,則第觀武松初過十字坡之時,張青夫婦與之飲酒至晚,無端忽出戒刀,互各驚賞,此與前文後文悉不連屬,其爲何耶?嗟乎!讀書隨書讀,定非讀書人,即又奚怪聖嘆之以鍾期自許耶?
楊志初入曹正店時,不必先有曹正之妻也。自楊志初入店時,一寫有曹正之妻,而下文遂有折本入贅等語,糾纏筆端,苦不得了,然而不得已也。
何也?作者之胸中,夫固斷以魯、楊爲一雙,鎖之以林沖,貫之以曹正,又以魯、武爲一雙,鎖之以戒刀,貫之以張青,如上所云矣。然而其事相去越十餘卷,彼天下之人方且眼小如豆,即又烏能凌跨二三百紙,而得知共文心照耀,有如是之奇絕橫極者乎?故作者萬無如何,而先於曹正店中憑空添一婦人,使之特與張青店中仿佛相似,而後下文飛空架險,結撰奇觀,蓋才子之才,實有化工之能也。
魯、楊一雙以關西通氣,魯、武一雙以出家逗機,皆惟恐文章不成篇段耳。
請至末幅,已成拖尾,忽然翻出何清報信一篇有哭有笑文字,遂使天下無兄弟人讀之心傷,有兄弟人讀之又心傷,誰謂稗史無勸懲乎?
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
此回始入宋江傳也。宋江,盜魁也。盜魁,則其罪浮於群盜一等。然而從來人之讀《水滸》者,每每過許宋江忠義,如欲旦暮遇之。此豈其人性喜與賊爲徒?
殆亦讀其文而不能通其義有之耳。自吾觀之,宋江之罪之浮於群盜也,吟反詩爲小,而放晁蓋爲大。何則?放晁蓋而倡聚群醜,禍連朝廷,自此始矣。宋江而誠忠義,是必不放晁蓋者也。宋江而放晁蓋,是必不能忠義者也。此入本傳之始,而初無一事可書,爲首便書私放晁蓋。然則宋江通天之罪,作者真不能爲之諱也。
豈惟不諱而已,又特致其辨焉。如曰:府尹叫進後堂,則機密之至也;叫了店主做眼,則機密之至也;三更奔到白家,則機密之至也;五更趕回城裡,則機密之至也;包了白勝頭臉,則機密之至也;老婆監收女牢,則機密之至也;何濤親領公文,則機密之至也;就帶虞候做眼,則機密之至也;眾人都藏店裡,則機密之至也;何濤不肯輕說,則機密之至也。凡費若干文字,寫出無數機密,而皆所以深著宋江私放晁蓋之罪。蓋此書之寧恕群盜,而不恕宋江,其立法之嚴有如此者。世人讀《水滸》而不能通,而遽便以忠義目之,真不知馬之幾足者也。
寫朱仝、雷橫二人,各自要放晁蓋,而爲朱仝巧,雷橫拙,朱仝快,雷橫遲,便見雷橫處處讓過朱仝一著。然殊不知朱仝未入黑影之先,又先有宋江早已做過人情,則是朱仝又讓過宋江一著也。強手之中,更有強手,真是寫得妙絕。
第十八回 林沖水寨大並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
此回前半幅借阮氏口痛罵官吏,後半幅借林沖口痛罵秀才。其言憤激,殊傷雅道。然怨毒著書,史遷不免,於稗官又奚責焉。
前回朱、雷來捉時,獨書晁蓋斷後。此回何濤來捉時,忽分作兩半。前半獨書阮氏水戰,後半獨書公孫火攻。後入山泊見林沖時,則獨書吳用舌辯。
蓋七個人,凡大書六個人各建奇功也。中間止有劉唐未嘗自效,則又於後回補書月夜入險,以表此七人者,悉皆出奇爭先,互不冒濫。嗟乎!強盜猶不可以白做,奈何今之在其位、食其食者,乃曾無所事事而又殊不自怪耶!
是稗史也。稗史之作,其何所放?當亦放於風刺之旨也。今讀何濤捕賊一篇,抑何其無罪而多戒,至於若是之妙耶!夫未捉賊,先捉船。夫孰不知捉船以捉賊也?而殊不知百姓之遇捉船,乃更慘於遇賊,則是捉船以捉賊者之即賊,百姓之胸中久已疑之也。及於船既捉矣,賊又不捉,而又即以所捉之船排卻乘涼。百姓夫而後又知向之捉船者,固非欲捉賊,正是賊要乘涼耳。
嗟乎!捉船以捉賊,而令百姓疑其以賊捉賊,已大不可,奈何又捉船以乘涼,而令百姓竟指爲賊要乘涼,尚忍言哉!尚忍高哉!世之君子讀是篇者,其亦側然中感而慎戢官軍,則不可謂非稗史之一助也。
何濤領五百官兵、五百公人,而寫來恰似深秋敗葉,聚散無力。晁蓋等不過五人,再引十數個打魚人,而寫來便如千軍萬馬,奔騰馳驟,有開有合,有誘有劫,有伏有應,有沖有突。凡若此者,豈謂當時真有是事,蓋是耐庵墨兵筆陣,縱橫入變耳。
聖嘆蹙然嘆曰:嗟乎!怨毒之於人甚矣哉!當林沖弭首廡下,坐第四,志豈能須臾忘王倫耶?徒以勢孤援絕,懼事不成,爲世僇笑,故隱忍而止。
一旦見晁蓋者兄弟七人,無因以前,彼詎不心動乎?此雖王倫降心優禮,歡然相接,彼猶將私結之以得肆其欲爲,況又加之以猜疑耶?夫自雪天三限以至今日,林沖渴刀已久與王倫頸血相吸,雖無吳用之舌,又豈遂得不殺哉?
或林沖之前無高俅相惡之事,則其殺王倫猶未至於如是之毒乎?顧虎頭針刺畫影,而鄰女心痛,然則殺王倫之日,俅其氣絕神滅矣乎人生世上,睚眥之事,可自恣也哉!
第十九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
此書筆力大過人處,每每在兩篇相接連時,偏要寫一樣事,而又斷斷不使其間一筆相犯。如上文方寫過何濤一番,入此回又接寫黃安一番是也。看他前一番,翻江攬海,後一番,攪海翻江,真是一樣才情,一樣筆勢,然而讀者細細尋之,乃至曾無一句一字偶爾相似者。此無他,蓋因其經營圖度,先有成竹藏之胸中,夫而後隨筆迅掃,極妍盡致,只覺干同是干,節同是節,葉同是葉,枝同是枝,而其間偃仰斜正,各自入妙,風痕露跡,變化無窮也。
此書寫何濤一番時,分作兩番寫;寫黃安一番時,也分作兩番寫,固矣。然何濤卻分爲前後兩番,黃安卻分爲左右兩番。又何濤前後兩番,一番水戰,一番火攻;黃安左右兩番,一番虛描,一番實畫。此皆作者胸中預定之成竹也。夫其胸中預定成竹,即已有如是之各各差別,則雖湖蕩即此湖蕩,蘆葦即此蘆葦,好漢即此好漢,官兵一樣官兵,然而間架既已各別,意思不覺都換。此雖懸千金以求一筆之犯,且不可得,而況其有偶同者耶!
宋江婆惜一段,此作者之紆筆也 欲宋江有事,則不得不生出宋江殺人;爲欲宋江殺人,則不得不生出宋江置買婆惜;爲欲宋江置買婆惜,則不得不生出王婆化棺。故凡自王婆求施棺木以後,遙遙數紙,而直至於王公許施棺木之日,不過皆爲下文宋江失事出逃之楔子。讀者但觀其始於施棺,終於施棺,始於王婆,終於王公,夫亦可以悟其灑墨成戲也。
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
此篇借題描寫婦人黑心,無幽不燭,無醜不備,暮年蕩子讀之咋舌,少年蕩子讀之收心,真是一篇絕妙針紮蕩子文字。
寫婬婦便寫盡婬婦,寫虔婆便寫盡虔婆,妙絕。
如何是寫婬婦便寫盡婬婦?看他一晚拿班做勢,本要壓伏丈夫,及至壓伏不來,便在腳後冷笑,此明明是開關接馬,送俏迎奸也。無奈正接不著,則不得已,乘他出門恨罵時,不難撒嬌撤癡,再復將他兜住。乃到此又兜不住,正覺自家沒趣,而陡然見有髒物,便早把一接一兜面孔一齊收起,竟放出猙猙食人之狀來。
刁時便刁殺人,婬時便婬殺人,狠時便狠殺人,大雄世尊號爲「花箭」,真不誣也。
如何是寫虔婆便寫盡虔婆?看他先前說得女兒恁地思量,及至女兒放出許多張致來,便改:女兒氣苦了,又嬌慣了。一黃昏嘈出無數說話,句句都是埋怨宋江,憐惜女兒,自非金石爲心,亦孰不入其玄中也。明早驟見女兒被殺,又偏不聲張,偏用好言反來安放,直到縣門前了,然後扭結髮喊,蓋虔婆真有此等辣手也。
第二十一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
昔者伯牙有流水高山之曲,子期既死,終不復彈。後人之述其事,悲其心,孰不爲之嗟嘆彌日,自云:我獨不得與之同時,設復相遇,當能知之。
嗚呼!言何容易乎?我謂聲音之道,通乎至微,是事甚難,請舉易者,而易莫易於文筆。乃文筆中,有古人之辭章,其言雅馴,未便通曉,是事猶難,請更舉其易之易者,而易之易莫若近代之稗官。今試開爾明月之目,運爾珠玉之心,展爾粲花之舌,爲耐庵先生一解《水滸》,亦復何所見其聞弦賞音,便知雅曲者乎?即如宋江殺婆惜一案,夫耐庵之繁筆累紙,千曲百折,而必使宋江成於殺婆惜者,彼其文心,夫固獨欲宋江離鄆城而至滄州也。而張三必固欲捉之,而知縣必固欲寬之。夫誠使當時更無張三主唆虔婆,而一憑知縣遷罪唐牛,豈其真將前回無數筆墨,悉復付之庸案乎耶?夫張三之力唆虔婆,主於必捉宋江者,是此回之正文也。若知縣乃至滿縣之人,其極力周全宋江,若惟恐其或至於捉者,是皆旁文蹋蹴,所謂波瀾者也。張三不唆,虔婆不稟;虔婆不稟,知縣不捉;知縣不捉,宋江不走;宋江不走,武松不現。
蓋張三一唆之力,其筋節所繫,至於如此。而世之讀其文者,已莫不嘖嘖知縣,而呶呶張三,而尚謂人我知伯牙。嗟乎!爾知何等伯牙哉!
寫朱、雷兩人各有心事,各有做法,又各不相照,各要熱瞞,句句都帶跳脫之勢,與放走晁天王時,正是一樣奇筆,又卻是兩樣奇筆。才子之才,吾無以限之也。
第二十二回 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松打虎
天下莫易於說鬼,而莫難於說虎。無他,鬼無倫次,虎有性情也。說鬼到說不來處,可以意爲補接;若說虎到說不來時,真是大段著力不得。所以《水滸》一書,斷不肯以一字犯著鬼怪,而寫虎則不惟一篇而已,至於再,至於三。蓋亦易能之事薄之不爲,而難能之事便樂此不疲也。
寫虎能寫活虎,寫活虎能寫其搏人,寫虎搏人又能寫其三搏不中。此皆是異樣過人筆力。
吾嘗論世人才不才之相去,真非十里、二十里之可計。即如寫虎要寫活虎,寫活虎要寫正搏人時,此即聚千人,運千心,伸千手,執千筆,而無一字是虎,則亦終無一字是虎也。獨今耐庵乃以一人,一心,一手,一筆,而盈尺之幅,費墨無多,不惟寫一虎,兼又寫一人,不惟雙寫一虎一人,且又夾寫許多風沙樹石,而人是神人,虎是怒虎,風沙樹石是真正虎林。此雖令我讀之,尚猶目眩心亂,安望令我作之耶!
讀打虎一篇,而嘆人是神人,虎是怒虎,固已妙不容說矣。乃其尤妙者,則又如讀廟門榜文後,欲待轉身回來一段:風過虎來時,叫聲「阿呀」,翻下青石來一段;大蟲第一撲,從半空裡攛將下來時,被那一驚,酒都做冷汗出了一段;尋思要拖死虎下去,原來使盡氣力,手腳都蘇軟了,正提不動一段;青石上又坐半歇一段;天色看看黑了,惟恐再跳一隻出來,且掙扎下岡子去一段;下岡子走不到半路,枯草叢中鑽出兩隻大蟲,叫聲「阿呀,今番罷了」一段。皆是寫極駭人之事,卻盡用極近人之筆,遂與後來沂嶺殺虎一篇,更無一筆相犯也。
第二十三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
寫武二視兄如父,此自是豪傑至性,實有大過人者。乃吾正不難於武二之視兄如父,而獨難於武大之視二如子也。曰:嗟乎!兄弟之際,至於今日,尚忍言哉?一壞於乾糇相爭,閱牆莫勸,再壞於高談天顯,矜餙虛文。蓋一壞於小人,而再壞於君子也。夫壞於小人,其失也鄙,猶可救也;壞於君子,其失也詐,不可救也。壞於小人,其失也鄙,其內即甚鄙,而其外未至於詐,是猶可以聖王之教教之者也;壞於君子,其失也詐,其外既甚詐,而其內又不免於甚鄙,是終不可以聖王之教教之者也。故夫武二之視兄如父,是學問之人之事也;若武大之視二如子,是天性之人之事也。由學問而得如武二之事兄者以事兄,是猶夫人之能事也;由天性而欲如武大之愛弟者以愛弟,是非夫人之能事也。作者寫武二以救小人之鄙,寫武大以救君子之詐。夫亦曰:兄之與弟,雖二人也;揆厥初生,則一本也。一本之事,天性之事也,學問其不必也。不得已而不廢學問,此自爲小人言之,若君子,其亦勉勉於天性可也。
上篇寫武二遇虎,真乃山搖地撼,使人毛髮倒卓。忽然接入此篇,寫武二遇嫂,真又柳絲花朵,使人心魂蕩漾也。吾嘗見舞槊之後,便欲搦管臨文,則殊苦手顫;鐃吹之後,便欲洞蕭清囀,則殊苦耳鳴;馳騎之後,便欲入班拜舞,則殊苦喘急;罵座之後,便欲舉唱梵唄,則殊苦喉燥。何耐庵偏能接筆而出,嚇時便嚇殺人,憨時便憨殺人,並無上四者之苦也!
寫西門慶接連數番踅轉,妙於疊,妙於換,妙於熱,妙於冷,妙於寬,妙於緊,妙於瑣碎,妙於影借,妙於忽迎,妙於忽閃,妙於有波礫,妙於無意思:真是一篇花團錦簇文字。
寫王婆定計,只是數語可了,看他偏能一波一礫,一吐一吞,隨心恣意,排出十分光來;於十分光前,偏又能隨心恣意,先排出五件事來。真所謂其才如海,筆墨之氣,潮起潮落者也。
通篇寫西門愛奸,卻又處處插入虔婆愛鈔,描畫小人共爲一事,而各爲其私,真乃可醜可笑。吾嘗晨起開戶,竊怪行路之人紛若馳馬,意彼萬萬人中,乃至必無一人心頭無事者。今讀此篇而失笑也。
第二十四回 王婆計啜西門慶 婬婦藥鴆武大郎
此回是結煞上文西門潘氏姦淫一篇,生髮下文武二殺人報仇一篇,亦是過接文字,只看他處處寫得精細,不肯草草處。
第一段寫鄆哥定計,第二段寫武大捉姦,第三段寫婬婦下毒,第四段寫虔婆幫助,第五段寫何九瞧科。段段精神,事事出色,勿以小篇而忽之也。
寫婬婦心毒,幾欲掩卷不讀,宜疾取第二十五卷快誦一過,以爲羯鼓洗穢也。
第二十五回 偷骨殖何九送喪 供人頭武二設祭
吾嘗言:不登泰山,不知天下之高;登泰山不登日觀,不知泰山之高也。
不觀黃河,不知天下之深;觀黃河不觀龍門,不知黃河之深也。不見聖人,不知天下之至;見聖人不見仲尼,不知聖人之至也。乃今於此書也亦然。不讀《水滸》,不知天下之奇;讀《水滸》不讀設祭,不知《水滸》之奇也。
嗚呼!耐庵之才,其又豈可以斗石計之乎哉!
前書寫魯達,已極丈夫之致矣;不意其又寫出林沖,又極丈夫之致也。
寫魯達又寫出林沖,斯已大奇矣;不意其又寫出楊志,又極丈夫之致也。是三丈夫也者,各自有其胸襟,各自有其心地,各自有其形狀,各自有其裝束,譬諸閭吳二子,斗童殿壁,星宮水府,萬神咸在,慈即真慈,怒即真怒,麗即真麗,醜即真醜。技至此,技已止;觀至此,觀已正。然而二子之胸中,固各別藏分外之絕筆,又有所謂雲質龍章,日姿月彩,杳非世工心之所構,目之所遇,手之所掄,筆之所觸也者。今耐庵《水滸》,正猶是矣。寫魯、林、楊三丈夫以來,技至此,技已止,觀至此,觀已止。乃忽然磬控,忽然縱送,便又騰筆湧墨,憑空撰出武都頭一個人來。我得而讀其文,想見其爲人。其胸襟則又非如魯、如林、如楊者之胸襟也,其心事則又非如魯、如林、如楊者之心事也,其形狀結束則又非如魯、如林、如楊者之形狀與如魯、如林、如楊者之結束也。我既得以想見其人,因更回讀其文,爲之徐讀之,疾讀之,翱翔讀之,歌續讀之,爲楚聲讀之,爲豺聲讀之。嗚呼!是其一篇一節一句一字,實杳非儒生心之所構,目之所遇,手之所掄,筆之所觸矣。是真所謂雲質龍章,日恣月彩,分外之絕筆矣。如是而尚欲量才子之才爲斗爲石,嗚呼,多見其爲不知量者也!
或問於聖嘆曰:「魯達何如人也?」曰:「闊人也。」「宋江何如人也?」曰:「狹人也。」曰:「林沖何如人也?」曰:「毒人也。」「宋江何如人也?」曰:「甘人也。」曰:「楊志何如人也?」曰:「正人也。」「宋江何如人也?」曰:「駁人也。」曰:「柴進何如人也?」曰:「良人也。」「宋江何如人也?」曰:「歹人也。」曰:「阮七何如人也?」曰:「快人也。」「宋江何如人也?」曰:「厭人也。」曰:「李逵何如人也?」曰:「真人也。」「宋江何如人也?」曰:「假人也。」曰:「吳用何如人也?」曰:「捷人也。」「宋江何如人也?」曰:「呆人也。」曰:「花榮何如人也?」曰:「雅人也。」「宋江何如人也?」曰:「俗人也。」曰:「盧俊義何如人也?」曰:「大人也。」「宋江何如人也?」曰:「小人也。」曰:「石秀何如人也?」曰:「警人也。」「宋江何如人也?」曰:「鈍人也。」然則《水滸》之一百六人,殆莫不勝於宋江。然而此一百六人也者,固獨人人未若武松之絕倫超群。然則武松何如人也?曰:「武松,天人也。」武松天人者,固具有魯達之闊,林沖之毒,楊志之正,柴進之良,阮七之快,李逵之真,吳用之捷,花榮之雅,盧俊義之大,石秀之警者也。斷曰第一人,不亦宜乎?
殺虎後忽然殺一婦人,嗟乎!莫咆哮於虎,莫柔曼於婦人,之二物者,至不倫也。殺虎後忽欲殺一婦人,曾不舉手之勞焉耳。今寫武松殺虎至盈一卷,寫武松殺婦人亦至盈一卷,咄咄乎異哉!憶大雄氏有言:「獅子搏象用全力,博兔亦用全力。」今豈武松殺虎用全力,殺婦人亦用全力耶?我讀其文,至於氣咽目瞪,面無人色,殆尤駭於讀打虎一回之時。嗚呼,作者固真以獅子喻武松,觀其於街橋名字,悉安獅子二字可知也!
徒手而思殺虎,則是無賴之至也;然必終仗哨棒而後成於殺虎,是猶夫人之能事也。故必於四閃而後奮威盡力,輪棒直劈,而震天一響,樹倒棒折,已成徒手,而虎且方怒。以徒手當怒虎,而終亦得以成殺之功;夫然後武松之神威以見,此前文所詳,今亦毋庸又述。乃我獨怪其寫武松殺西門慶,亦用此法也。其心豈不曰:殺虎猶不用棒,殺一鼠子何足用刀?於是握刀而往,握刀而來,而正值鼠子之際,刀反踢落街心,以表武松之神威。然奈何竟進鼠子而與虎爲倫矣?曰:非然也。虎固虎也,鼠子固鼠子也。殺虎不用棒,殺鼠子不用刀者,所謂象亦全力,兔亦全力,觀獅子橋下四字,可知也。
西門慶如何入奸,王婆如何主謀,潘氏如何下毒,其曲折情事,羅列前幅,燦如星斗,讀者既知之矣。然讀者之知之也,亦爲讀之而後得知之也。
乃方夫讀者讀之而得知之之時,正武二於東京交割箱籠,街上閑行之時,即又奈何以己之所得知,例人之所不知,而欲武松聞何九之言,即燎然知姦夫之爲西門,聞鄆哥之言,即燎然知半夜如何置毒耶?篇中處處寫武松是東京回來,茫無頭路,雖極英靈,了無入處,真有神化之能。
一路勤敘鄰舍,至後幅,忽然排出四家鋪面來:姚文卿開銀鋪,趙仲銘開紙馬鋪,胡正卿開冷酒鋪,張公開餶飿鋪,合之便成財色酒氣四字,真是奇絕,詳見細評中。
每聞人言:莫駭疾於霹靂,而又莫奇幻於霹靂。思之驟不敢信。如所云:有人掛兩握亂絲,雷電過,輒巳絲絲相接,交羅如網者。一道士藏紙千張,擬書全笈,一夜遽爲雷火所焚,天明視之,紙故無恙,而層層遍畫龍蛇之形,其細如發者。以今觀於武二設祭一篇,夫而後知真有是事也。
第二十六回 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 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
前篇寫武松殺嫂,可謂天崩地塌,鳥駭獸竄之事矣。入此回,真是強弩之末,勢不可穿魯縞之時,斯固百江郎莫不閣筆坐愁,摩腹吟嘆者也。乃作者忽復自思:文章之法不止一端,右之左之,無不咸有,我獨奈何菁華既竭,搴裳便去,自同鼯鼠,爲藝林笑哉?於是便隨手將十字坡遇張青一案,翻騰踢倒,先請出孫二娘來。寫孫二娘便加出無數「笑」字,寫武松便幻出無數風話,於是讀者但覺峰回谷轉,又來到一處勝地。而殊不知作者正故意要將頂天立地、戴發噙齒之武二,忽變作迎奸賣俏、不識人倫之豬狗。上文何等雷轟電激,此處何等展眼招眉;上文武二活是景陽岡上大蟲,此處武二活是暮雪房中嫂嫂。到得後幅,便一發盡興寫出當胸摟住,壓在身上八個字來,正是前後穿射,斜飛反撲,不圖無心又得此一番奇筆也。
相見後,武松叫無數嫂嫂,二娘叫無數伯伯。前後二篇殺一嫂嫂,遇一嫂嫂,先做叔叔,後做伯伯,亦悉是他用斜飛反撲,穿射入妙之筆。
張青述魯達被毒,下忽然又撰出一個頭陀來,此文章家虛實相間之法也。
然卻不可便謂魯達一段是實,頭陀一段是虛。何則?蓋爲魯達雖實有其人,然傳中卻不見其事;頭陀雖實無其人,然戒刀又實有其物也。須知文到入妙處,純是虛中有實,實中有虛,聯綰激射,正復不定,斷非一語所得盡贊耳。
此書每到人才極盛處,便忽然失落一人,以明網羅之處,另有異樣奇人,未可以耳目所及,遂盡天下之士也。即如開書將說一百八人,爲頭已先失落一王進。
張青光明寺出身,便加意爲魯達、武松作合,而中間已失落一頭陀。
宋江三打祝家之際,聚會無數新來豪傑,而末後已失落一樂廷玉。嗟乎!名垂簡冊,亦復有幸有不幸乎?彼成大名,顯當世者,胡可逆謂蚌外無珠也!
第二十七回 武松威震平安寨 施恩義奪快活林
上文寫武松殺人如菅,真是血濺墨缸,腥風透筆矣。入此回,忽然就兩個公人上,三翻四落寫出一片菩薩心胸,一若天下之大仁大慈,又未有仁慈過於武松也者,於是上文屍腥血跡洗刷淨盡矣。蓋作者正當寫武二時,胸中真是出格擬就一位天人,憑空落筆,喜則風霏露灑,怒則鞭雷叱霆,無可無不可,不期然而然。
固久非宋江之逢人便哭,阮七、李逵之掿刀便摵者所得同日而語也。
讀此回,至武松忽然感激張青夫妻兩個之語,嗟乎!豈不痛哉!夫天下之夫妻兩個,則盡夫妻兩個也,如之何而至於松之兄嫂,其夫妻兩個獨遽至於如此之極也!天乎?人乎?念松父松母之可以生松,而不能免於生松之兄,是誠天也,非人也。然而兄之可以不娶潘氏,與松之可以不捨兄而達行,是皆人之所得爲也,非天也。乃松之兄可以不娶潘氏,而財主又必白白與之,松之志可以不捨兄而遠行,而知縣又必重重托之,然則天也,非人,誠斷斷然矣。嗟乎!今而後松已不信天下之大,四海之內,尚有夫良妻潔,雙雙兩個之奇事,而今初出門庭,初接人物,便已有張青一對如此可愛。松即金鐵爲中,其又能不向壁彈淚乎耶?作者忽於敘事縷縷中,奮筆大書云:「武松忽然感激張青夫妻兩個。」嗟乎!真妙筆矣。「忽然」字,俗本改作「因此」字,又於「兩個」下,增「厚意」字,全是學究注意盤飧之語,可爲唾抹,今並依古本訂定。
連敘管營逐日管待,如云一個軍人托著一個盒子,看時,是一大鏇酒,一盤肉,一盤子面,又是一大碗汁。晚來,頭先那個人又頂一個盒子來,是幾般菜蔬,一大鏇酒,一大盤煎肉,一碗魚羹,一大碗飯,不多時,那個人又和一個人來,一個提只浴桶,一個提一桶湯,送過浴裙手巾,便把藤簟鋪了,紗帳掛起,放個涼枕,叫聲安置。明日,那個人又提桶麵湯,取漱口水,又帶個待詔篦頭,綰髻子,裹巾幘。又一個人將個盒子,取出菜蔬下飯,一大碗肉湯,一大碗飯。喫罷,又是一盞茶。搬房後,那個人又將一個提盒,看時,卻是四般果子,一隻熟雞,又有許多蒸卷兒,一注子酒。晚間,洗浴乘涼。如此等事,無不細細開列,色色描畫。嘗言太史公酒帳肉簿,爲絕世奇文,斷惟此篇足以當之。若韓昌黎《畫記》一篇,直是印板文字,不足道也。
將寫武松威震安平,卻於預先一日,先去天王堂前閑走,便先安放得個青石墩在化紙爐邊,奇矣。又奇者,到明日正寫武松演試神力之時,卻偏不一直寫,偏先寫得一半,如云輕輕抱一抱起,隨手一撇,打入地下一尺來深,如是便止。卻自留下後半再作一番寫來,如云一提,一擲,一接,輕輕仍放舊處,直至如此,方是武松全副神力盡情托出之時。卻又還有一半在後,如云面上不紅,心頭不跳,口裡不喘,是也。讀第一段並不謂其又有第二段,讀第二段更不謂其還有第三段,文勢離奇屈曲,非目之所嘗睹也。
第二十八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蔣門神
嘗怪宋子京官給椽燭修《新唐書》。嗟乎!豈不冤哉!夫修史者,國家之事也;下筆者,文人之事也。國家之事,止於敘事而止,文非其所務也。
若文人之事,固當不止敘事而已,必且心以爲經,手以爲緯,躊躇變化,務撰而成絕世奇文焉。如司馬遷之書,其選也。馬遷之傳伯夷也,其事伯夷也,其志不必伯夷也;其傳游俠貨殖,其事游俠貨殖,其志不必游俠貨殖也;進而至於漢武本紀,事誠漢武之事,志不必漢武之志也。惡乎志?文是已。馬遷之書,是馬遷之文也。馬遷書中所敘之事,則馬遷之文之料也,以一代之大事,如朝會之嚴,禮樂之重,戰陳之危,祭祀之慎,會計之繁,刑獄之恤,供其爲絕世奇文之料,而君相不得問者。凡以當其有事,則君相之權也,非儒生之所得議也。若當其操筆而將書之,是文人之權矣;君相雖至尊,其又惡敢置一未喙乎哉!此無他,君相能爲其事,而不能使其所爲之事必壽於世。
能使君相所爲之事必壽於世,乃至百世千世以及萬世,而猶歌詠不衰,起敬起愛者,是則絕世奇文之力,而君相之事反若附驥尾而顯矣。是故馬遷之爲文也,吾見其有事之巨者而檃栝焉,又見其有事之細者而張皇焉,或見其有事之闕者而附會焉,又見其有事之全者而軼去焉,無非爲文計,不爲事計也。
但使吾之文得成絕世奇文,斯吾之文傳而事傳矣。如必欲但傳其事,又令纖悉不失,是吾之文先已拳曲不通,已不得爲絕世奇文,將吾之文既已不傳,而事又烏乎傳耶?蓋孔子亦曰:其事則齊桓晉文,其文則史。其事則齊桓晉文,若是乎事無文也;其文則史,若是乎文無事也。其文則史,而其事亦終不出於齊桓晉文,若是乎文料之說,雖孔子亦早言之也。嗚呼!古之君子,受命載筆,爲一代紀事,而猶能出其珠玉錦繡之心,自成一篇絕世奇文。豈有稗官之家,無事可紀,不過欲成絕世奇文以自娛樂,而必張定是張,李定是李,毫無縱橫曲直,經營慘淡之志者哉?則讀稗官,其又何不讀宋子京《新唐書》也!
如此篇武松爲施恩打蔣門神,其事也;武松飲酒,其文也。打蔣門神,其料也;飲酒,其珠玉錦繡之心也。故酒有酒人,景陽岡上打虎好漢,其千載第一酒人也。酒有酒場,出孟州東門,到快活林十四五里田地,其千載第一酒場也。酒有酒時,炎暑乍消,金風颯起,解開衣襟,微風相吹,其千載第一酒時也。酒有酒令,無三不過望,其千載第一酒令也。酒有酒監,連飲三碗,便起身走,其千載第一酒監也。酒有酒籌,十二三家賣酒望竿,其千載第一酒籌也。酒有行酒人,未到望邊,先已篩滿,三碗既畢,急急奔去,其千載第一行酒人也。酒有下酒物,忽然想到亡兄而放聲一哭,忽然恨到姦夫婬婦而拍案一叫,其千載第一下酒物也。酒有酒懷,記得宋公明在柴王孫莊上,其千載第一酒懷也。酒有酒風,少間蔣門神無復在孟州道上,其千載第一酒風也。酒有贊酒,「河陽、風月」四字,「醉裡乾坤火,壺中日月長」十字其千載第一酒贊也。酒有酒題,「快活林」其千載第一酒題也。凡若此者,是皆此篇之文也,並非此篇之事也。如以事而已矣,則施恩領卻武松去打蔣門神,一路喫了三十五六碗酒,只依宋子京例,大書一行足矣,何爲乎又煩耐庵撰此一篇也哉?甚矣,世無讀書之人,吾末如之何也!
第二十九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鬧飛雲浦
看他寫快活林,朝蔣暮施,朝施暮蔣,遂令人不敢復作快意之事。稗官有益於世,乃復如此不小。
張都監令武松在家出入,所以死武松也,而不知適所以自死。禍福倚伏不測如此,令讀者不寒而慄!
看他寫武松殺嫂後,偏寫出他無數風流輕薄,如十字坡、快活林,皆是也。今忽然又寫出張都監家鴛鴦樓下中秋一宴,嬌嬈旖旎,玉繞香園,乃至寫到許以玉蘭妻之,遂令武大、武二,金蓮、玉蘭宛然成對,文心繡錯,真稱絕世也。
看他寫武松殺四人後,忽用「提刀」「躊躕」四字,真是善用《莊子》,幾令後人讀之,不知《水滸》用《莊子》,《莊子》用《水滸》矣。
後文血濺鴛鴦樓,是天翻地覆之事,卻只先寫一句,云忽然一個念頭起,神妙之筆,非世所知。
第三十回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
我讀至血濺鴛鴦樓一篇,而嘆天下之人磨刀殺人,豈不怪哉!《孟子》曰:「殺人父,人亦殺其父;殺人兄,人亦殺其兄。」我磨刀之時,與人磨刀之時,其間不能以寸,然則非自殺之,不過一間,所謂易刀而殺之也。嗚呼!豈惟是乎!夫易刀而殺之也,是尚以我之刀殺人,以人之刀殺我,雖同歸於一殺,然我猶見殺於人之刀,而不至遂殺於我之刀也。乃天下禍機之發,曾無一格,風霆駭變,不須旋踵,如張都監、張團練、蔣門神三人之遇害,可不爲之痛悔哉!方其授意公人,而復遣兩徒弟往幫之也,豈不嘗殷勤致問:「爾有刀否?」兩人應言:「有刀。」即又殷勤致問:「爾刀好否?」兩人應言:「好刀。」則又殷勤致問:「是新磨刀否?」兩人應言:「是新磨刀。」
復又殷勤致問:「爾刀殺得武松一個否?」兩人應言:「再加十四五個亦殺得,豈止武松一個供得此刀。」當斯時,莫不自謂此刀跨而往,掣而出,飛而起,劈而落,武松之頭斷,武松之血灑,武松之命絕,武松之冤拔,於是拭之,視之,插之,懸之,歸更傳觀之,嘆美之,摩挲之,瀝酒祭之,蓋天下之大,萬家之眾,其快心快事,當更未有過於鴛鴦樓上張都監、張團練、蔣門神之三人者也。而殊不知雲浦淨手,馬院吹燈,刀之去,自前門而去者,刀之歸,已自後門而歸。
刀出前門之際,刀尚姓張,刀入後門之時,刀已姓武。於是向之霍霍自磨,惟恐不銛快者,此夜一十九人遂親以頭頸試之。嗚呼!豈忍言哉!夫自買刀,自佩之,佩之多年而未嘗殺一人,則是不如勿買,不如勿佩之爲愈也。自買刀,自佩之,佩之多年而今夜始殺一人,顧一人未殺而刀已反爲所借,而立殺我一十九人。然則買爲自殺而買,佩爲自殺而佩,更無疑也。嗚呼!禍害之伏,秘不得知,及其猝發,疾不得掩,蓋自古至今,往往皆有,乃世人之猶甘蹈之不悟,則何不讀《水滸》二刀之文哉!
此文妙處,不在寫武松心粗手辣,逢人便斫,須要細細看他筆致閑處,筆尖細處,筆法嚴處,筆力大處,筆路別處。如馬槽聽得聲音方纔知是武松句,丫鬟罵客人一段酒器皆不曾收句,夫人兀自問誰句,此其筆致之閑也。
殺後槽便把後槽屍首踢過句,吹滅馬院燈火句,開角門便掇過門扇句,掩角門便把閂都提過句,丫鬟屍首拖放灶前句,滅了廚下燈火句,走出中門拴前門句,撇了刀鞘句,此其筆尖之細也。前書一更四點,後書四更三點,前插出施恩所送綿衣及碎銀,後插出麻鞋,此其筆法之嚴也。搶入後門殺了後槽,卻又閃出後門拿了樸刀;門扇上爬入角門,卻又開出角門掇過門扇,搶入樓中殺了三人,卻又退出樓梯讓過兩人;重複隨入樓中殺了二人,然後搶下樓來殺了夫人;再到廚房換了樸刀,反出中堂拴了前門;一連共有十數個轉身,此其筆力之大也。一路凡有十一個「燈」字,四個「月」字,此其筆路之別也。
鴛鴦樓之立名,我知之矣,殆言得意之事與失意之事相倚相伏,未曾暫離,喻如鴛鴦二鳥雙游也。佛言功德天嘗與黑暗女姊妹相逐,是其義也。
武松蜈蚣嶺一段文字,意思暗與魯達瓦官寺一段相對,亦是初得戒刀,另與喝采一番耳,並不復關武松之事。
第三十一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
此回完武松,入宋江,只是交代文字,故無異樣出奇之處。然我觀其寫武松酒醉一段,又何其寓意深遠也。蓋上文武松一傳,共有十來卷文字,始於打虎,終於打蔣門神。其打虎也,因「三碗不過岡」五字,遂至大醉,大醉而後打虎,甚矣,醉之爲用大也!其打蔣門神也,又因「無三不過望」五字,至於大醉,大醉而後打蔣門神,又甚矣,醉之爲用大也!雖然古之君子,才不可以終恃,力不可以終恃,權勢不可終恃,恩寵不可終恃;蓋天下之大,曾無一事可以終恃,斷斷如也。乃今武松一傳,偏獨始於大醉,終於大醉,將毋教天下以大醉獨可終恃乎哉?是故怪力可以徒搏大蟲,而有時亦失手於黃狗;神威可以單奪雄鎮,而有時亦受縛於寒溪。蓋借事以深戒後世之人,言天人如武松,猶尚無十分滿足之事,奈何紜紜者,曾不一慮之也!
下文將入宋江傳矣。夫江等之終皆不免於竄聚水泊者,有迫之必入水泊者也。若江等生平一片之心,則固皎然如冰在玉壺,千世萬世,莫不共見。故作者特於武松落草處順手表暴一通,凡以深明彼江等一百八人,皆有大不得已之心,而不必其後文之必應之也。乃後之手閑面厚之徒,無端便因此等文字,遽續一部,唐突才子,人之無良,於斯極矣!
第三十二回 宋江夜看小鰲山 花榮大鬧清風寨
文章家有過枝接葉處,每每不得與前後大篇一樣出色。然其敘事潔淨,用筆明雅,亦殊未可忽也。譬諸游山者游過一山,又問一山,當斯之時,不無借徑於小橋曲岸,淺水平沙。然而前山未遠,魂魄方收,後山又來,耳目又費,則雖中間少有不稱,然政不致遂敗人意。又況其一橋一岸,一水一沙,乃殊非七十回後一望荒屯絕徼之比。想復晚涼新浴,豆花棚下,搖蕉扇,說曲折,興復不淺也。
看他寫花榮,文秀之極,傳武松後定少不得此人,可謂矯矯虎臣,翩翩儒將,分之兩雋,合之雙壁矣。
第三十三回 鎮三山大鬧青州道 霹靂火夜走瓦礫場
吾觀元人雜劇,每一篇爲四折,每折止用一人獨唱,而同場諸人,僅以科白從旁挑動承接之。此無他:蓋昔者之人,其胸中自有一篇一篇絕妙文字,篇各成文,文各有意,有起有結,有開有闔,有彼其應,有頓有跌,特無所附麗,則不能以空中抒寫,故不得已旁托古人生死離合之事,借題作文。有彼其意:期於後世之人,見吾之文而止,初不取古人之事得吾之文而見也。
自雜劇之法壞,而一篇之事乃有四十餘折,一折之辭乃用數人同唱,於是辭煩節促,比於蛙鼓,句斷字歇,有如病夫,又一似古人之事全賴後人傳之,而文章在所不問也者。而冬烘學究,乳臭小兒,咸搖筆灑墨來作傳奇矣。稗官亦然。稗官固效古史氏法也,雖一部前後必有數篇,一篇之中凡有數事,然但有一人必爲一人立傳,若有十人必爲十人立傳。夫人必立傳者,史氏一定之例也。而事則通長者,文人聯貫之才也。故有某甲、某乙共爲一事,而實書在某甲傳中,斯與某乙無與也。又有某甲、某乙不必共爲一事,而於某甲傅中忽然及於某乙,此固作者心愛某乙,不能暫忘,茍有便可以及之,輒遂及之,是又與某甲無與。故曰:文人操管之際,其權爲至重也。夫某甲傳中忽及某乙者,如宋江傳中再述武江,是其例也。書在甲傳,乙則無與者,如花榮傳中不重宋江,是其例也。夫一人有一個之傳,一傳有一篇之文,一文有一端之指,一指有一定之歸。世人不察,乃又搖筆灑墨,紛紛來作稗官,何其游手好閑一至於斯也!
古本《水滸》寫花榮,便寫到宋江悉爲花榮所用。俗本只落一二字,其醜遂不可當。不知何人所改,既不可致詰,故特取其例一述之。
第三十四回 石將軍村店寄書 小李廣梁山射雁
此回篇節至多,如清風寨起行是一節,對影山遇呂方、郭盛是一節,酒店遇石勇是一節,宋江得家書是一節,宋江奔喪是一節,山泊關防嚴密是一節,宋江歸家是一節。
讀清風寨起行一節,要看他將車數、馬數、人數通計一遍,分調一遍,分明是一段《史記》。
讀對影山鬭戟一節,要看他忽然變作極耀艷之文。蓋寫少年將軍,定當如此。
讀酒店遇石勇一節,要看他寫得石將軍。如猛虎當路,直是撩撥不得。
只是認得兩位豪傑,其顧盼雄毅便乃如此;何況身爲豪傑者,其於天下人當如何也!
讀宋江得家書一節,要看他寫石勇不便將家書出來,又不甚曉得家中事體,偏用筆筆捺住法,寫得宋江大喜,便又敘話飲酒,直待盡情盡致了,然後開出書來;卻又不便說書中之事,再寫一句封皮逆封,又寫一句無「平安」字,皆用極奇拗之筆。
讀宋江奔喪一節,要看他活畫出奔喪人來。至如麻鞋句,短棒句,馬句,則又分外妙筆也。
讀水泊一節,要看他設置雄麗,要看他號令精嚴,要看他謹守定規,要看他深謀遠慮,要看他盤詰詳審,要看他開誠布忠,要看他不昵所親之言,要看他不敢慢於遠方之人,皆作者極意之筆。
請歸家一節,要看他忽然生一張社長作波;卻恐疑其單薄,又反生一王社長陪之;可見行文要相形勢也。
第三十五回 梁山泊吳用舉戴宗 揭陽嶺宋江逢李俊
一部書中寫一百七人最易,寫宋江最難;故讀此一部書者,亦讀一百七人傳最易,讀宋江傳最難也。蓋此書寫一百七人處,皆直筆也,好即真好,劣即真劣。
若寫宋江則不然,驟讀之而全好,再讀之而好劣相半,又再讀之而好不勝劣,又卒讀之而全劣無好矣。夫讀宋江一傳,而至於再,而至於又再,而至於又卒,而誠有以知其全劣無好,可不謂之善讀書人哉!然吾又謂由全好之宋江而讀至於全劣也猶易,由全劣之宋江而寫至於全好也實難。乃今讀其傳,跡其言行,抑何寸寸而求之,莫不宛然忠信篤敬君子也?篇則無累於篇耳,節則無累於節耳,句則無累於句耳,字則無累於字耳。雖然,誠如是者,豈將以宋江真遂爲仁人孝子之徒哉?《史》不然乎?記漢武初未嘗有一字累漢武也,然而後之讀者莫不洞然明漢武之非,是則是褒貶固在筆墨之外也。嗚呼!稗官亦與正史同法,豈易作哉,豈易作哉!
第三十六回 沒遮攔追趕及時雨 船火兒夜鬧潯陽江
此書寫一百七人,都有一百七人行徑心地,然曾未有如宋江之權詐不定者也。其結識天下好漢也,初無青天之曠蕩,明月之皎潔,春雨之太和,夏霆之徑直,惟一銀子而已矣。以銀子爲之張本,而於是自言孝父母,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孝父母也?自言敬天地,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敬天地也?
自言尊朝廷,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尊朝廷也?自言惜朋友,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惜朋友也?嗚呼!天下之人,而至於惟銀子是愛,而不覺出其根底,盡爲宋江所窺,因而並其性格,亦遂盡爲宋江之所提起放倒,陰變陽易。是固天下之人之醜事,然宋江以區區猾吏,而徒以銀子一物買遍天下,而遂欲自稱於世爲孝義黑三,以陰圖他日晁蓋之一席。此其醜事,又曷可耐乎?作者深惡世間每有如是之人,於是旁借宋江,特爲立傳,而處處寫其單以銀子結人,蓋是誅心之筆也。
天下之人,莫不自親於宋江,然而親之至者,花榮其尤著也。然則花榮迎之,宋江宜無不來;花榮留之,宋江宜無不留;花榮要開枷,宋江宜無不開耳。乃宋江者,方且上援朝廷,下申父訓,一時遂若百花榮曾不得勸宋江暫開一枷也者。而於是山泊諸人,遂真信爲宋江之枷,必至江州牢城方始開放矣,作者惡之,故特於揭陽嶺上,書曰:「先開了枷」;於別李立時,書曰:「再帶上枷」;於穆家門房裡,書曰:「這裡又無外人,一發除了行枷」,又書曰:「宋江道:」說得是。﹃當時去了行枷「;於逃走時,書曰:」宋江自提了枷「;於張橫口中,書曰:」卻又項上不帶行枷「;於穆弘叫船時,書曰:」眾人都在江邊,安排行枷「;於江州上岸時,書曰:」宋江方纔「帶上行枷」;於蔡九知府口中,書曰:你爲何枷上沒了封皮;於點視廳前,書曰:「除了行枷」。凡九處,特書行枷,悉與前文花榮要開一段遙望擊應。
嗟乎!以親如花榮而尚不得宋江之真心,然則如宋江之人,又可與之一朝居乎哉!
此篇節節生奇,層層追險。節節生奇,奇不盡不止;層層追險,險不絕必追。真令讀者到此,心路都休,目光盡滅,有死之心,無生之望也。如投宿店不得,是第一追;尋著村莊,卻正是冤家家裡,是第二追;掇壁逃走,乃是大江截住,是第三追;沿江奔去,又值橫港,是第四追;甫下船,追者亦已到,是第五追;岸上人又認得梢公,是第六追,舶板下摸出刀來,是最後一追,第七追也。一篇真是脫一虎機,踏一虎機,令人一頭讀,一頭嚇,不惟讀亦讀不及,雖嚇亦嚇不及也。
此篇於宋江恪遵父訓,不住山泊後,忽然閑中寫出一句不滿其父語,一句悔不住在山泊語,皆作者用筆極冷,寓意極嚴處,處處不得漏過。
第三十七回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鬭浪裡白條
寫宋江以銀子爲交游後,忽然接寫一鐵牛李大哥。妙哉用筆,真令宋江有珠玉在前之愧,勝似罵,勝似打,勝似殺也。看他要銀子賭,便向店家借;要魚請人,便向漁戶討。一若天地間之物,任憑天地間之人公同用之。不惟不信世有慳吝之人,亦並不信世有慷慨之人;不惟與之銀子不以爲恩,又並不與銀子不以爲怨。夫如是,而宋江之權術獨遇斯人而窮矣。宋江與之銀子,彼亦不過謂是店家漁戶之流,適值其有之時也;店家不與銀子,漁戶不與鮮魚,彼亦不過謂即宋江之流適值其無之時也。夫宋江之以銀子與人也,夫固欲人之感之也;宋江之不敢不以銀子與人也,夫固畏人之怨之也。今彼亦何感?彼亦何怨?無宋江可騙,則自有店家可借;無店家可借,則自有賭房可搶;無賭房可搶,則自有江州城裡城外執塗之人無不可討。使必恃有結識好漢之宋江,而後李逵方得銀子使用,然則宋江未配江州之前,彼將不喫酒不喫肉,小張乙賭房中亦復不去賭錢耶?通篇寫李逵浩浩落落處,全是激射宋江,絕世妙筆。
處處將戴宗反襯宋江,遂令宋江愈慷慨愈出醜。皆屬作者匠心之筆。
寫李逵粗直不難,莫難於寫粗直人處處使乖說謊也。彼天下使乖說謊之徒,卻處處假作粗直,如宋江其人者,能不對此而羞死乎哉!
第三十八回 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
此回止黃通判讀反詩一段,錯落扶疏之極,其餘止看其敘事明淨徑捷耳。潯陽樓飲酒後,忽寫宋江腹瀉,是作者慘淡經營之筆。蓋不因此事,便要仍復入城尋彼三人,則筆墨殊費;不復入城尋彼三人,即又嫌新交冷落也。此正與林沖氣悶,連日不上街來同法。
寫宋江問三個人住處,凡三樣答法,可謂極盡筆墨之巧。至行入正庫,飲酒吟詩,便純用「月明星稀,鳥鵲南飛」筆氣,讀之令人慷慨。篇首女娘暈倒一段,只是喫魚後借作收科,更無別樣照應。
第三十九回 梁山泊好漢劫法場 白龍廟英雄小聚義
寫急事不得多用筆,蓋多用筆則其事緩矣。獨此書不然:寫急事不肯少用筆,蓋少用筆則其急亦遂解矣。如宋江、戴宗謀逆之人,決不待時,雖得黃孔目捱延五日,然至第六日已成水窮雲盡之際,此時只須云「只等午時三刻,便要開刀」一句便過耳。乃此偏寫出早辰先著地方打掃法場;飯後點士兵刀仗劊子;巳牌時分,獄官稟請監斬,孔目呈犯由牌,判「斬」字,又細細將貼犯由牌之蘆蓆亦都描畫出來。此一段是牢外眾人打扮諸事,作第一段。
次又寫紮宋江、戴宗,各將膠水刷頭髮,各綰作鵝梨角兒,又各插朵紅綾紙花,青面大聖案前,各有「長休飯」、「永別酒」;然後六七十個獄卒,一齊推擁出來。此一段是牢裡打扮宋、戴兩人,作第二段。次又寫押到十字路口,用槍棒團團圍住;又細說一個面南背北,一個面北背南,納坐在地,只等監斬官來。
此一段是宋、戴已到法場,只等監斬,作第三段。次又寫眾人看出人,爲未見監斬官來,便去細看兩個犯由牌:先看宋江,云犯人一名某人,如何如何,律斬;次看戴宗,犯人某人,如何如何,律斬。逡巡間,不覺知府已到,勒住馬,只等午時三刻。此一段是監斬已到,只等時辰,作第四段。使讀者乃自陡然見有「第六日」三字便喫驚起,此後讀一句嚇一句,讀一字嚇一字,直至兩三頁後,只是一個驚嚇。吾嘗言:讀書之樂,第一莫樂於替人擔憂。然若此篇者,亦殊恐得樂太過也。
此篇妙處,在來日便要處決,迅雷不及掩耳,此時即有人報知山泊,亦已縮地無法,又況更無有人得知他二人與山泊有情分也。今卻在前回中,寫吳用預先算出漏誤,連忙授計眾人下山。至於於路數日,則恰好是事發遲二日,黃孔目捱五日,三處各不相照,而時至事起,適然湊合,真是脫盡印板小說套子也。
寫戴宗事發後,李逵、張順二人杳然更不一見;不惟不見而已,又反寫二番眾人叫苦,以倒踢之,真令讀者一路不勝悶悶。及讀至「虎形黑大漢」一句,不覺毛骨都抖;至於張順之來,則又做夢亦夢不到之奇文也。
第四十回 宋江智取無爲軍 張順活捉黃文炳
前回寫吳用劫江州,皆呼眾人默然授計,直至法場上,方實然走出四色人來。此回寫宋江打無爲軍,卻將秘計一一說出,更不隱伏一句半句,凡以特特與之相異也。然文章家又有省者加倍省,增即加倍增之法。既已寫宋江明明定計,便又寫眾人個個起行;不寫則只須一句,寫則必須兩番。此又特特與俗筆相異,不可不知也。
打無爲軍一一事宜,已都在定計時明白開列,入後正敘處,只將許多「只見」字點逗人數而已。譬諸善奕者,滿盤大勢都已打就,入後只將一子兩子處處劫殺,便令全局隨手變動。文章至此,真妙手也。
寫宋江口口恪遵父訓,寧死不肯落草,卻前乎此,則收拾花榮、秦明、黃信、呂方、郭盛、燕順、王矮虎、鄭天壽、石勇等八個人,拉而歸之山泊;後乎此,則又收拾戴宗、李逵、張橫、張順、李俊、李立、穆弘、穆春、童威、童猛、薛永、歐鵬、蔣敬、馬麟、陶宗旺等十六個人,拉而歸之山泊。
兩邊皆用大書,便顯出中間奸詐,此史家案而不斷之式也。
一路寫宋江權詐處,必緊接李逵粗言直叫,此又是畫家所謂反襯法。讀者但見李逵粗直,便知宋江權詐,則庶幾得之矣。
寫宋江上梁山後,毅然更張舊法,別出自己新裁,暗壓眾人,明欺晁蓋,甚是咄咄逼人。不意筆墨之事,其力可以至此。
第四十一回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
嘗觀古學劍之家,其師必取弟子,先置之斷崖絕壁之上,迫之疾馳;經月而後,授以竹枝,追刺猿猱,無不中者;夫而後歸之室中,教以劍術,三月技成,稱天下妙也。聖嘆嘆曰:嗟乎!行文亦猶是矣。夫天下險能生妙,非天下妙能生險也。險故妙,險絕故妙絕;不險不能妙,不險絕不能妙絕也。
游山亦猶是矣。不梯而上,不縋而下,未見其能窮山川之窈窕,洞壑又隱秘也。梯而上,縋而下,而吾之所至,乃在飛鳥徘徊,蛇虎躑躅之處,而吾之力絕,而吾之氣盡,而吾之神色索然猶如死人,而吾之耳目乃一變換,而吾之胸襟乃一蕩滌,而吾之識略乃得高者愈高,深者愈深,奮而爲文筆,亦得愈極高深之變也。
行文亦猶是矣。不閣筆,不卷紙,不停墨,未見其有窮奇盡變出妙人神之文也。筆欲下而仍閣,紙欲舒而仍卷,墨欲磨而仍停,而吾之才盡,而吾之髯斷,而吾之目矐,而吾之腹痛,而鬼神來助,而風雲急通,而後奇則真奇,變則真變,妙則真妙,神則真神也。吾以此法遍閱世間之文,未見其有合者。今讀還道村一篇,而獨賞其險妙絕倫。嗟乎!支公畜馬,愛其神駿,其言似謂自馬以外都更無有神駿也者;今吾亦雖謂自《水滸》以外都更無有文章,亦豈誣哉!
前半篇兩趙來捉,宋江躲過,俗筆只一句可了。今看他寫得一起一落,又一起又一落,再一起再一落,遂令宋江自在廚中,讀者本在書外,卻不知何故一時便若打並一片心魂,共受若干驚嚇者。燈昏窗響,壁動鬼出,筆墨之事,能令依正一齊震動,真奇絕也。
上文神廚來捉一段,可謂風雨如磬,蟲鬼駭逼矣。忽然一轉,卻作花明草媚,團香削玉之文。如此筆墨,真乃有妙必臻,無奇不出矣。
第一段神廚搜捉,文妙於駭緊。第二段夢受天書,文妙於整麗。第三段群雄策應,便更變駭緊爲疏奇,化整麗爲錯落。三段文字,凡作三樣筆法,不似他人小兒舞鮑老,只有一副面具也。
此書每寫宋江一片奸詐後,便緊接李逵一片真誠以激射之,前已處處論之詳矣。最奇妙者,又莫奇妙於寫宋江取爺後,便寫李逵取娘也。夫爺與娘,所謂一本之親者也。譬之天矣,無日不戴之,無日不忘之。無日不忘之,無日不戴之,非有義可盡,亦並非有恩可感,非有理可講,亦並非有情可說也。
執塗之人,而告之曰:「我孝。」孝,口說而已乎?執塗之人,而告之曰:「我念我父。」然則爾之念爾父也,殆亦暫矣。我聞諸我先師曰:「夫孝,推而放之四海而準。」推而放之四海而準者,以孝我父者孝我君,謂之忠;以孝我父者孝我兄,謂之悌;以孝我父者孝我友,謂之敬;以孝我父者孝我妻,謂之良;以孝我父者孝我子,謂之慈;以孝我父者孝我百姓,謂之有道仁人也。推而至於伐一樹,殺一獸,不以其順,謂之不孝。故知孝者,百順之德也,萬福之原也。
故知孝之爲言順也,順之爲言時也。時春則生,時秋則殺,時喜則笑,時怒則罵,主殺笑罵,皆謂之孝。故知行孝,非可以口說爲也。我父我母,非供我口說之人也。自世之大逆極惡之人,多欲自言其孝,於是出其狡獪陰陽之才,先施之於其父其母,而後亦遂推而加之四海,馴至殃流天下,禍害相攻,大道既失,不可復治。嗚呼!此口說之孝所以爲強盜之孝,而作者特借宋江以活畫之。蓋言強盜之爲強盜,徒以惡心向於他人;若夫口口說孝之人,乃以惡心向其父母,是加於強盜一等者也。我觀遠行者,必香而祝曰:「好人相逢,惡人遠避。」蓋畏強盜之至也。今父母孕子,亦當香祝曰:「心孝相逢,口孝遠避。」蓋爲父母者之畏口口說孝之子,真有過於強盜也者。彼說孝之人,聞吾之言,今定不信。迨於他日不免有子,夫然後知曩者其父其母之遭我之毒,乃至若斯之極也。嗚呼!作者之傳宋江,其識惡垂戒之心,豈不痛哉!故於篇終緊接李逵取娘之文,以見粗鹵兇惡如李鐵牛其人,亦復不忘源本。然則孝之爲德,下及禽蟲,無不具足,宋江可以不必屢自矜許。且見粗鹵兇惡如李鐵牛其人,乃其取娘陡然一念,實反過於宋江取爺百千萬倍。然則孝之爲德,誰不說者其內獨至。宋江不爲人罵死,不爲雷震死,亦當自己羞死也矣。
李逵取娘文前,又先借公孫勝取娘作一引者,一是寫李逵見人取爺,不便想到娘,直至見人取娘,方解想到娘,是寫李逵天真爛漫也。一是爲宋江作意取爺,不足以感動李逵,公孫勝偶然看娘,卻早已感動李逵,是寫宋江權詐無用也。《易·彖辭》曰:「中孚,信及豚魚。」言豚魚無知,最爲易信。中孚無爲,而天下化之。解者乃作豚魚難信。蓋久矣權術之行於天下,而大道之不復講也。
自家取爺,偏要說死而無怨,偏一日亦不可待。他人取娘,便怕他有疏失,便要他再過幾時。傅曰:「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」觀其不恕,知其不忠,何意稗官有此論道之樂。
第四十二回 假李逵剪徑劫單身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
粵自仲尼歿而微言絕,而忠恕一貫之義,其不講於天下也既已久矣。夫中心之謂忠也,如心之謂恕也。見其父而知愛之謂孝,見其君而知愛之謂敬。
夫孝敬由於中心,油油然不自知其達於外也,如惡惡臭,如好好色,不思而得,不勉而中,此之謂自慊。聖人自慊,愚人亦自慊;君子爲善自慊,小人爲不善亦自慊 不善亦自慊者,厭然掩之,而終亦肺肝如見,然則天下之意,未有不誠者也。善亦誠於中,形於外;不善亦誠於中,形於外;不思善,不思惡,若惡惡臭,好好色之微,亦無不誠於中,形於外。蓋天下無有一人,無有一事,無有一刻不誠於中,形於外也者。故曰:「自誠明,謂之性。」
性之爲言故也,故之爲言自然也,自然之爲言天命也。天命聖人,則無一人而非聖人也;天命至誠,則無善無不善而非至誠也。性相近也,習相遠也。
善不善,其習也;善不善,無不誠於中,於形外,其性也。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者,雖聖人亦有下愚之德,雖愚人亦有上智之德。若惡惡臭,好好色,不惟愚人不及覺,雖聖人亦不及覺,是下愚之德也。若惡惡臭,好好色,乃至爲善爲不善,無不誠於中,形於外,聖人無所增,愚人無所減,是上智之德也。何必不喜?
何必不怒?何必不哀?何必不樂?喜怒哀樂,不必聖人能有之也。匹婦能之,赤子能之,乃至禽蟲能之,是則所謂道也。「道也者,不可須臾離也。」道,即所謂獨也;不可須臾離,即所謂慎也。何謂獨?誠於中,形於外。喜即盈天地之間止一喜,怒即盈天地之間止一怒,哀樂即盈天地之間止一哀,止一樂,更無旁念得而副貳之也。何謂慎?修道之教是也。
教之爲言自明而誠者也。有不善,未嘗不知;知之未嘗復行,則庶幾矣不敢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也。何也?惡其無益也。知不善未嘗復行,然則其「擇乎中庸,得一善而拳拳服膺,必弗失之矣」。是非君之惡於不善之如彼也,又非君子好善之如此也。夫好善惡不善,則是君子遵道而行,半途而必廢者耳,非所以學而至於聖人之法也。若夫君子欲誠其意之終必由於擇善而固執之者,亦以爲善之後也若失,爲不善之後也若得。若得,則不免於厭然之掩矣;若失,則庶幾其無只於悔矣。聖人知當其欲掩而制之使不掩也難,不若引而置之無悔之地,而使之馴至乎心廣體胖也易。故必津律以擇善教後世者,所謂慎獨之始事,而非《大學》「止至善」之善也。擇乎中庸,得一善,固執之而弗失;能如是矣,然後謂之慎獨。慎獨而知從本是獨,不惟有小人之掩即非獨,茍有君子之慎亦即非獨;於是始而擇,既而慎,終而並慎亦不復慎。
當是時,喜怒哀樂不思而得,不勉而中,如惡惡臭,如好好色,從容中道,聖人也。如是謂之「止於至善」。不曰至於至善,而曰「止於至善」者,至善在近不在遠,若欲至於至善,則是人之爲道而遠人不可以爲道也。故曰:「賢智過之。」爲其欲至至善,故過之也。若愚不肖之不及,則爲其不知擇善慎獨,故不及耳。然其同歸不能明行大道,豈有異哉!若夫「止於至善」。
也者,維皇陣衷於民,無不至善;無不至善,則應止矣。不惟小人爲不善之非止也,彼君子之爲善亦非止也;不惟爲善爲不善之非止也,彼君子之猶未免於慎獨之慎,猶未止也。人誠明乎此,則能知止矣。知止也者,不惟能知至善不當止也,又能知不止之從無不止也。夫誠知不止之從無不止,而明於明德,更無惑矣,而後有定。知致則意誠也,而後能靜;意誠則心正也,而後能安;心正則身修也,而後能慮;身修則家齊、國治、天下平也,而後能得;家齊、國治,天下平,則盡明德之量,所謂德之爲言得也。夫始乎明,終乎明德,而正心、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,無不全舉如此。故曰:「明則誠矣。」惟天下至誠,爲能「贊天地之化育」也。嗚呼!是則孔子昔者之所謂忠之義也。蓋忠之爲言中心之謂也。喜怒哀樂之未發,謂之中;發而爲喜怒哀樂之中節,謂之心;率我之喜怒哀樂自然誠於中,形於外,謂之忠。
知家國、天下之人率其喜怒哀樂無不自然誠於中,形於外,請之恕。知喜怒哀樂無我無人無不自然誠於中,形於處,謂之格物。能無我無人無不任其自然喜怒哀樂,而天地以位,萬物以育,謂之天下平。曾子得之,忠謂之一,恕謂之貫;子思得之,忠謂之中,恕謂之庸。故曰:「無黨無偏,王道平平。」
「無偏無黨,王道蕩蕩。」嗚呼!此固昔者孔子志在《春秋》、行在《孝經》之精義。後之學者誠得聞此,內以之治其性情,即可以爲聖人;外以之治其民物,即可以輔王者。然惜乎三千年來,不復更講,愚又欲講之,而懼或乖於遁世不悔之教,故反因讀稗史之次而偶及之。當世不乏大賢、亞聖之材,想能垂許於斯言也。
能忠未有不恕者,不恕未有能忠者。看宋江不許李逵取娘,便斷其必不孝順太公,此不恕未有能忠之驗。看李逵一心念母,便斷其不殺養娘之人,此能忠未有不恕之驗也。
此書處處以宋江、李逵相形對寫,意在顯暴宋江之惡,固無論矣。獨奈何輕以「忠恕」二字,下許李逵?殊不知忠恕天性,八十翁翁道不得,週歲哇哇卻行得,以「忠恕」二字下許李逵,正深表忠恕之易能,非嘆李逵之難能也。
宋江取爺,村中遇神;李逵取娘,村中遇鬼。此一聯絕倒。
宋江黑心人取爺,便遇玄女;李逵赤心人取娘,便遇白兔。此一聯又絕倒。
宋江遇玄女,是奸雄搗鬼;李逵遇白兔,是純孝格天。此一聯又絕倒。
宋江遇神,受三卷天書;李逵遇鬼,見兩把板斧。此一聯又絕倒。
宋江天書,定是自家帶去;李逵板斧,不是自家帶來。此一聯又絕倒。
宋江到底無真,李逵忽然有假。此一聯又絕倒。
宋江取爺喫僊棗,李逵取娘喫鬼肉。此一聯又絕倒。
宋江爺不忍見活強盜,李逵娘不及見死大蟲。此一聯又絕倒。
宋江爺不願見子爲盜,李逵娘不得見子爲官。此一聯又絕倒。
宋江取爺,還時帶三卷假書;李逵取娘,還時帶兩個真虎。此一聯又絕倒。
宋江爺生不如死,李逵娘死賢於生。此一聯又絕倒。
宋江兄弟也做強盜,李逵阿哥亦是孝子。此一聯又絕倒。
二十二回寫武松打虎一篇,真所謂極盛難繼之事也。忽然於李逵取娘文中,又寫出一夜連殺四虎一篇,句句出奇,字字換色。若要李逵學武松一毫,李逵不能;若要武松學李逵一毫,武松亦不敢。各自興奇作怪,出妙入神;筆墨之能,於斯竭矣。
第四十三回 錦豹子小徑逢戴宗 病關索長街遇石秀
以上宋江既入山寨,一切線頭都結矣,不得已,生出戴宗尋取公孫,別開機扣,便轉出楊雄、石秀一篇錦繡文章,乃至直帶出三行打祝家無數奇觀。
而此一回,則正其過接長養之際也。貪游名山,須耐仄路:貪食熊蹯者,須耐慢火;貪看月華者,須耐深夜;貪見美人者,須耐梳頭。如此一回,固願讀者之耐之也。
看他一路無數小文字,都復有一丘一壑之妙,不似他書,一望平原而已。
一部收尾,此篇獨居第一。
第四十四回 楊雄醉罵潘巧雲 石秀智殺裴如海
佛滅度後,諸惡比丘於佛事中廣行非法,破壞象教,起大疑謗;殄滅佛法,不盡不止。我欲說之,久不得便,今因讀此而寄辯之。惡世比丘行非法時,每欲假託如來象教:或云講經,或云造像,或云懺摩,或云受戒。外作種種無量莊嚴,其中包藏無量婬惡。是初不知如縣佛事,如來在時,悉有儀則;如講經者,如來大師於人天中作師子吼,三轉法輪,得道爲證,非第二人力之所及。如來既滅,有諸大士承佛遺囑,流通尊經,則必審擇希世法器,住於深山,閉門講說。講己思惟,思己坐禪,坐己行道,行己覆說。於二六時,不暇剪爪。初不聽許在於闤闠椎鍾佈告,招集男女,拍肩聯臂,作諸戲笑,令菩提場雜穢充滿。造像法者,如來非欲以己形像流佈人間。是皆廣用異妙方便,表宣法相,令眾歡喜。四王天者,表示四諦:右伽藍神,左應真者,表於俗諦,及以真諦;十六尊者,表十六句,迦葉阿難,表行與說;三世佛者,表世間尊。如是等像,莫不有表。初不聽許廣造一切婬祀鬼神,羅列堂殿,引諸女人燒香求福,惑亂僧徒,污染梵行。懺摩法者,超出世間有力大人,了知本性,純白無垢,非以後心,懺於前心;從本寂靜,不造罪故。
譬如以水而洗於水,當知畢竟無有是處。然爲微細,餘習未除,是用翹勤,質對尊像,求哀自責,誓願清淨,剋期一報,永盡無遺。初不聽許廣開壇場,巧音歌唱,族姓子女,履舄交錯,僧尼無分,笑語不擇,於慚愧法,無慚無愧。受戒法者,如來制戒,分性與遮,性戒廣淵,是爲一切法身大士所游戲處,遮戒謹嚴,則爲七眾同所受持。若或有人,持於遮戒,通達性戒,是名合道芬陀利華。若不通於性戒妙義,但著袈裟,細視徐行,直不得名持遮戒也。授戒之法,釋迦世尊爲大和尚,彌勒菩薩作教授師,文殊屍利作羯磨師。
初不聽許盲師瞎眾,自盯嘆譽,網羅士女,作己眷屬,交通閨房,僧俗相接,密坐低語,招世毀謗。至如近世佛教濫觴,更有一切慶佛誕生,開佛光明,燒船化庫,求乞法名,如是種種怪異之事,競共興作,惑亂世間。妖比丘尼,穿門入室,邀諸婬女、寡女、處女,連袂接履,招搖梵剎,廣起無量不淨諸行,尤爲非法,惱亂如來。夫釋迦者,二月八日沸墾出時,降生皇宮;二月八日沸星出時,成菩提道;二月八日沸星出時,轉大法輪;二月八日沸星出時,入於涅槃。其餘一切諸大菩薩,無不各各先一99日生,後一日滅。何嘗某甲於某日生,某甲某日如世俗事。若爲如來開光明者,如來已於無量劫來開大光明,五眼四智,種種具足。何曾有人反以光明,施與如來?若謂如來教人營福,燒化船庫,寄來生者,如來法中訶責三業,貪爲第一。是故現世國城妻子,猶教之言汝應棄捨,何得反興妖妄之論,謂來世福,今世可求?
若謂如來聽諸女人求法名者,如來在時,尚禁女人不得來於僧伽藍中,何嘗廣求在家女人圍繞於己?至如經中末利夫人、韋提夫人、捨脂夫人、德曼夫人,秉大誓願,來從佛學,亦皆仍其舊時名字,何曾爲其別立異名?世間當知如是種種怪異之事,皆是惡僧爲錢財故,巧立名色。既得錢財,必營房屋;營房室已,次營衣服,廣於一身,作諸莊嚴;作莊嚴已,恣求婬欲,求婬欲時,何所不至?破壞佛法,破壞世法,破壞常住,破壞檀越。如是惡僧,出現世時,如來象教,應時必滅。是以世尊於垂涅槃,敕諸國王、大臣、長者、一切世間菩薩大人,欲護我法,必先驅逐如是惡僧,可以刀劍而砍刺之。彼若避走,疾以弓箭而射殺之。
在在處處,搜捕掃除,毋令惡種尚有遺留。是則名爲真正護法,是則名爲愛戀如來,是則名爲最勝供養,是則名爲眾生眼目。若復有人顧瞻禍福,猶豫不忍,是人即爲世間大愚可憐憫者,一切如來爲之悲哭。譬如壯士,展臂之間,已墮地獄,不可救拔。嗚呼哀哉!安得先佛重出於世,一爲廓清,令我眾生,知是福田,爲非福田,不以此言爲河漢也!
西門慶一篇,已極盡婬穢之致矣,不謂忽然又有裴如海一篇,其婬其穢又復極盡其致。讀之真似初春食河魨,不復信有深秋蟹螯之樂。及至持螯引白,然後又疑梅聖俞「不數魚蝦」之語,徒虛語也。
王婆十分砑光,以整見奇;石秀十分瞧科,以散入妙,悉是絕世文字。
第四十五回 病關索大翠屏山 拚命三火燒祝家店
佛滅度後,諸惡比丘於佛事中廣行非法,破壞象教,起大疑謗;殄滅佛法,不盡不止。我欲說之,久不得便,今因讀此而寄辯之。惡世比丘行非法時,每欲假託如來象教:或云講經,或云造像,或云懺摩,或云受戒。外作種種無量莊嚴,其中包藏無量婬惡。是初不知如縣佛事,如來在時,悉有儀則;如講經者,如來大師於人天中作師子吼,三轉法輪,得道爲證,非第二人力之所及。如來既滅,有諸大士承佛遺囑,流通尊經,則必審擇希世法器,住於深山,閉門講說。講己思惟,思己坐禪,坐己行道,行己覆說。於二六時,不暇剪爪。初不聽許在於闤闠椎鍾佈告,招集男女,拍肩聯臂,作諸戲笑,令菩提場雜穢充滿。造像法者,如來非欲以己形像流佈人間。是皆廣用異妙方便,表宣法相,令眾歡喜。四王天者,表示四諦:右伽藍神,左應真者,表於俗諦,及以真諦;十六尊者,表十六句,迦葉阿難,表行與說;三世佛者,表世間尊。如是等像,莫不有表。初不聽許廣造一切婬祀鬼神,羅列堂殿,引諸女人燒香求福,惑亂僧徒,污染梵行。懺摩法者,超出世間有力大人,了知本性,純白無垢,非以後心,懺於前心;從本寂靜,不造罪故。
譬如以水而洗於水,當知畢竟無有是處。然爲微細,餘習未除,是用翹勤,質對尊像,求哀自責,誓願清淨,剋期一報,永盡無遺。初不聽許廣開壇場,巧音歌唱,族姓子女,履舄交錯,僧尼無分,笑語不擇,於慚愧法,無慚無愧。受戒法者,如來制戒,分性與遮,性戒廣淵,是爲一切法身大士所游戲處,遮戒謹嚴,則爲七眾同所受持。若或有人,持於遮戒,通達性戒,是名合道芬陀利華。若不通於性戒妙義,但著袈裟,細視徐行,直不得名持遮戒也。授戒之法,釋迦世尊爲大和尚,彌勒菩薩作教授師,文殊屍利作羯磨師。
初不聽許盲師瞎眾,自盯嘆譽,網羅士女,作己眷屬,交通閨房,僧俗相接,密坐低語,招世毀謗。至如近世佛教濫觴,更有一切慶佛誕生,開佛光明,燒船化庫,求乞法名,如是種種怪異之事,競共興作,惑亂世間。妖比丘尼,穿門入室,邀諸婬女、寡女、處女,連袂接履,招搖梵剎,廣起無量不淨諸行,尤爲非法,惱亂如來。夫釋迦者,二月八日沸墾出時,降生皇宮;二月八日沸星出時,成菩提道;二月八日沸星出時,轉大法輪;二月八日沸星出時,入於涅槃。其餘一切諸大菩薩,無不各各先一99日生,後一日滅。何嘗某甲於某日生,某甲某日如世俗事。若爲如來開光明者,如來已於無量劫來開大光明,五眼四智,種種具足。何曾有人反以光明,施與如來?若謂如來教人營福,燒化船庫,寄來生者,如來法中訶責三業,貪爲第一。是故現世國城妻子,猶教之言汝應棄捨,何得反興妖妄之論,謂來世福,今世可求?
若謂如來聽諸女人求法名者,如來在時,尚禁女人不得來於僧伽藍中,何嘗廣求在家女人圍繞於己?至如經中末利夫人、韋提夫人、捨脂夫人、德曼夫人,秉大誓願,來從佛學,亦皆仍其舊時名字,何曾爲其別立異名?世間當知如是種種怪異之事,皆是惡僧爲錢財故,巧立名色。既得錢財,必營房屋;營房室已,次營衣服,廣於一身,作諸莊嚴;作莊嚴已,恣求婬欲,求婬欲時,何所不至?破壞佛法,破壞世法,破壞常住,破壞檀越。如是惡僧,出現世時,如來象教,應時必滅。是以世尊於垂涅槃,敕諸國王、大臣、長者、一切世間菩薩大人,欲護我法,必先驅逐如是惡僧,可以刀劍而砍刺之。彼若避走,疾以弓箭而射殺之。
在在處處,搜捕掃除,毋令惡種尚有遺留。是則名爲真正護法,是則名爲愛戀如來,是則名爲最勝供養,是則名爲眾生眼目。若復有人顧瞻禍福,猶豫不忍,是人即爲世間大愚可憐憫者,一切如來爲之悲哭。譬如壯士,展臂之間,已墮地獄,不可救拔。嗚呼哀哉!安得先佛重出於世,一爲廓清,令我眾生,知是福田,爲非福田,不以此言爲河漢也!
西門慶一篇,已極盡婬穢之致矣,不謂忽然又有裴如海一篇,其婬其穢又復極盡其致。讀之真似初春食河魨,不復信有深秋蟹螯之樂。及至持螯引白,然後又疑梅聖俞「不數魚蝦」之語,徒虛語也。
王婆十分砑光,以整見奇;石秀十分瞧科,以散入妙,悉是絕世文字。
第四十六回 撲天雕兩修生死書 宋公明一打祝家莊
前有武松殺姦夫婬婦一篇,此又有石秀殺姦夫婬婦一篇,若是者班乎?
曰:不同也。夫金蓮之婬,乃敢至於殺武大,此其惡貫盈矣,不破胸取心,實不足以蔽厥辜也。若巧雲,婬誠有之,未必至於殺楊雄也。坐巧雲以他日必殺傷雄之罪,此自石秀之言,而未必遂服巧雲之心也。且武松之於金蓮也,武大已死,則武松不得不問,此實武松萬不得已而出於此。若武大固在,武松不得而殺金蓮者,法也。今石秀之於巧雲,既去則亦已矣,以姓石之人,而殺姓楊之人之妻,此何法也?總之,武松之殺二人,全是爲見報仇,而己曾不與焉;若石秀之殺四人,不過爲己明冤而已,並與楊雄無與也。觀巧雲所以污石秀者,亦即前日金蓮所以污武松者。乃武松以親嫂之嫌疑,而落落然受之,曾不置辯,而天下後世,亦無不共明其如冰如玉也者。若石秀,則務必辯之;背後辨之,又必當面辯之,迎兒辯之,又必巧雲辨之,務令楊雄深有以信其如冰如玉而後已。嗚呼!豈真天下之大,另又有此一種才刻狠毒之惡物歟?吾獨怪耐庵以一手搦一筆,而既寫一武松,又寫一石秀。嗚呼,又何奇也!
第四十七回 一丈青單捉王矮虎 宋公明二打祝家莊
吾幼見陳思鏡背八字,順逆伸縮,皆成二句,嘆以爲妙。稍長,讀蘇氏織錦回文,而後知天下又有如是化工肖物之才也。幼見希夷方圓二圖,參伍錯綜,悉有定象,以爲大奇。稍長,聞諸葛八陣圖法,而後知天下又有如是縱橫神變之道也。今觀耐庵二打祝家一篇,亦猶是矣:以墨爲兵,以筆爲馬,以紙爲疆場,以心爲將令。我試讀其文,真乃墨無停兵,筆無住馬,紙幾穿於蹂躪,心已絕於磨旗者也。歐鵬救矮虎,三娘便戰歐鵬;鄧飛助歐鵬奔三娘,祝龍便助三娘取宋江;馬麟爲宋江迎祝龍,鄧飛便棄歐鵬保宋江;宋江呼秦明替馬麟,秦明便舞狼牙取祝龍;馬麟得秦明便奪矮虎,三娘卻撇歐鵬戰馬麟;廷玉助祝龍取秦明,歐鵬便撇三娘接廷玉;鄧飛捨宋江救歐鵬,廷玉卻撇鄧飛誘秦明;鄧飛救秦明趕廷玉,馬麟便撇三娘保宋江。此是第一陣。
此軍落荒正走,忽然添出穆弘、楊雄、石秀、花榮三路人馬。彼軍亦添出小郎君祝彪。雖李俊、張橫、張順下水不得,而戴宗、白勝亦在對岸助喊。此是第二陣。第一陣,妙於我以四將戰彼三將,而我四將中前後轉換,必用一將保護宋江,則亦以三將戰三將,而迭躍揮霍寫來,便有千萬軍馬之勢。第二陣妙於借秦明過第一撥中,卻借第三撥花榮、穆弘作第二撥前來策救,真寫出一時臨敵應變,不必死守宋江成令;而末又補出戴宗、白勝隔港吶喊,以見不漏一人也。然又有奇之尤奇者:於鳴金收軍之後,忽然變出三娘獨趕宋江,而手足無措之際,卻跳出一李逵。吾不怪其至此又作奇峰,正怪其前文如何藏過。乃一之爲甚,而豈意跳出李逵之後,尚藏過一林沖。蓋此第三陣尤爲絕筆矣!
如此一篇血戰文字,卻以王矮虎做光起頭,遂使讀者胸中只謂兒戲之事,而一變便作轟雷激電之狀,直是驚嚇絕人。
矮虎、三娘本夫妻二人,而未入此回,則夫在此,妻在彼;既過此回,即妻在此,夫在彼。一篇以捉其夫去始,以捉其妻來終,皆屬耐庵才子戲筆。
第四十八回 解珍解寶雙越獄 孫立孫新大劫牢
千軍萬馬後忽然颺去,別作湍悍娟致之文,令讀者目不暇易。
樂和說:「你有個哥哥。」解珍卻說:「我有個姐姐。」樂和所說哥哥,乃是娘面上來;解珍所說姐姐,卻自爺面上起。樂和說起哥哥,樂和卻是他的妻舅;解珍說起姐姐,解珍又是他兄弟的妻舅。無端撮弄出一派親戚,卻又甜筆淨墨,絕無囷蠢彭亨之狀。昨讀《史記》霍光與去病兄弟一段,嘆其妙筆,今日又讀此文也。
賴字出《左傳》;賴人姓毛,出《大藏》。然此族今已蔓延天下矣,如之何!
第四十九回 吳學究雙掌連環計 宋公明三打祝家莊
三打祝家,變出三樣奇格,知其才大如海。而我之所尤爲嘆賞者,如寫樂廷玉竟無下落。嗚呼,豈不怪哉!夫開莊門,放吊橋,三祝一樂一齊出馬,明明在紙,我得而讀之也,如之何三祝有殺之人,廷玉無死之地,從此一別,杳然無跡,而僅據宋江一聲嘆惜,遂必斷之爲死也?吾聞昔者英雄,知可爲則爲之,知不可爲則瞥然颺去。譬如鷹隼擊物不中,而高飛遠引深自滅跡者,如是等輩往往而有,即又惡知廷玉之不出此?如是則廷玉當亦未死。然吾觀扈成得脫,終成大將,名在中興,不可滅沒,彼豈真出廷玉上哉!而顯著若此,彼廷玉非終貧賤者,而獨不爲更出一筆,然則其死是役,信無疑也。所可異者,獨爲當日宋江之軍,林沖、李俊、阮二在東,花榮、張橫、張順在西,穆弘、楊雄、李逵在南,而廷玉當先出馬,乃獨沖走正北。夫不取有將之三面,而獨取無將之一面,存此一句之疑,誠不能無未死之議。然吾獨謂三鼓一炮之際,四馬勢如嵎虎,使此時廷玉早有所見,力猶可以疾按三祝全軍不動,其如之何而僅以身遁,計出至下乎?此又其必死之明驗也。曰:然則獨走正北無將之一面者,何也?日:正北非無將之面也;宋江軍馬四面齊起,而不書正北,當是爲廷玉諱也。蓋爲書之則必詳之,詳之而廷玉刀不缺,槍不折,鼓不衰,箭不竭,即廷玉不至於死;廷玉而終亦至於必死,則其刀缺、槍折、鼓衰、箭竭之狀,有不可言者矣。《春秋》爲賢者諱,故缺之而不書也。曰:其並不書正北領軍頭領之名,何也?曰:爲殺廷玉則惡之也。
嗚呼,一欒廷玉死,而用筆之難至於如此,誰謂稗史易作,稗史易讀乎耶?
史進尋王教頭,到底尋不見,吾讀之胸前彌月不快;又見張青店中麻殺一頭陀,竟不知何人,吾又胸前彌月不快;至此忽然又失一樂廷玉下落,吾胸前又將不快彌月也。豈不知耐庵專故作此鶻突之筆,以使人氣悶。然我今日若使看破寓言,更不氣悶,便是辜負耐庵,故不忍出此也。
第二連環計,何其輕便簡淨之極!三打祝家一篇累墜文字後,不可無此捷如風、明如玉之筆,以揮灑之。
第五十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誤失小衙內
此篇爲朱、雷二人合傳。前半忽作香致之調,後半別成跳脫之筆,真是才子腕下,無所不有。
寫雷橫孝母,不須繁辭,只落落數筆,便活畫出一個孝子。寫朱仝不肯做強盜,亦不須繁辭,只落落數筆,便直提出一副清白肚腸。笑宋江傳中,越說得真切,越哭得悲痛,越顯其忤逆不肖;越要尊朝廷,守父教,矜名節,愛身體,越見其以做強盜爲性命也。人云:寧犯武人刀,莫犯文人筆。信哉!
景之奇幻者,鏡中看鏡;情之奇幻者,夢中圓夢;文之奇幻者,評話中說評話。如豫章城雙漸趕蘇卿,真對妙景,焚妙香,運妙心,伸妙腕,蘸妙墨,落妙紙,成此妙裁也。雖然,不可無一,不可有二。江瑤柱連食,當復口臭,何今之弄筆小兒學之至十百,卒未休也。
豫章城雙漸趕蘇卿,妙絕處正在只標題目,便使後人讀之,如水中花影,簾裡美人,意中早已分明,眼底正自分明不出。若使當時真盡說出,亦復何味耶?
雷橫母曰:「老身年紀六旬之上,眼睜睜地只看著這個孩兒!」此一語,字字自說母之愛兒,卻字字說出兒之事母。何也?夫人老至六十之際,大都百無一能,惟知仰食其子。子與之食,則得食;子不與之食,則不得食者也。
子與之衣服錢物,則可以至人之前;子不與之衣服錢物,則不敢以至人之前者也。其眼睜睜地只看孩兒,正如初生小兒眼睜睜地只看母乳,豈曰求報,亦其勢則然矣。乃天下之老人,吾每見其垂首向壁,不來眼睜睜地看其孩兒者,無他,眼睜睜看一日,而不應,是其心悲可知也。明日又眼睜睜看一日,而又不應,是其心疑可知也。又明日又眼睜睜看一日,而終又不應,是其心夫而後永自決絕,誓於此生不復來看,何者?爲其無益也!今雷橫獨令其母眼睜睜地無日不看,然則其日日之承伺顏色、奉接意思爲何如哉!《陳情表》曰:「臣無祖母,無以至今日;祖母無臣,無以終餘年。」雷橫之母亦曰:「若是這個孩兒有些好歹,老身性命也便休了!」悲哉!仁孝之聲,請之如聞夜猿矣!
第五十一回 李逵打死殷天賜 柴進失陷高唐州
此是柴進失陷本傳也。然篇首朱仝欲殺李逵一段,讀者悉誤認爲前回之尾,而不知此已與前了不相涉,只是偶借熱鐺,趁作煎餅,順風吹花,用力至便者也。
吾嘗言讀書者切勿爲作書者所瞞。如此一段文字,瞞過世人不爲不久;今日忍俊不禁,就此一處道破,當於處處思過半矣,不得以其稗官也而忽之也!
柴皇城妻寫作繼室者,所以深明柴大官人之不得不親往也。以偌大傢俬之人,而既已無兒無女,乃其妻又是繼室,以此而遭人亡家破之日,其分崩決裂可勝道哉!繼室則年尚少,年尚少而智略不足以禦強侮,一也。繼室則來未久,來未久而恩威不足以壓眾心,二也。繼室則其志未定,志未定而外有繼嗣未立,內有帷箔可憂,三也,四也。然則柴大官人即使早知禍患,而欲斂足不往,亦不可得也。
嗟乎!吾觀高廉倚仗哥哥高俅勢要,在地方無所不爲,殷直閣又倚仗姐夫高廉勢要,在地方無所不爲,而不禁愀然出涕也。曰:豈不甚哉!夫高俅勢要,則豈獨一高廉倚仗之而已乎?如高廉者僅其一也。若高俅之勢要,其倚仗之以無所不爲者,方且百高廉正未已也。乃是百高廉,又當莫不各有殷直閣其人;而每一高廉,豈僅僅於一殷直閣而已乎?如殷直閣者,又其一也。
若高廉之勢要,其倚仗之以無所不爲者,又將百殷直閣正未已也。夫一高俅,乃有百高廉:而一一高廉,各有百殷直閣,然則少亦不下千殷直閣矣!是千殷直閣也者,每一人又各自養其狐群狗黨二三百人,然則普天之下,其又復有寧宇乎哉!嗚呼!如是者,其初高俅不知也,既而高俅必當知之。夫知之而能痛與戢之,亦可以不至於高俅也;知之而反若縱之甚者,此高俅之所以爲高俅也。
此書極寫宋江權詐,可謂處處敲骨而剔髓矣。其尤妙絕者,如此篇鐵牛不肯爲髯陪話處,寫宋江登時捏撮一片好話,逐句斷續,逐句轉變,風雲在口,鬼蜮生心,不亦怪乎!夫以才如耐庵,即何難爲江擬作一段聯貫通暢之語,而必故爲如是云云者,凡所以深著宋江之窮兇極惡,乃至敢於欺純是赤子之李逵,爲稗史之《檮杌》也。
劫寨乃兵家一試之事也。用兵而至於必劫寨,甚至一劫不中而又再劫,此皆小兒女投擲之戲耳;而今耐庵偏若不得不出於此者,蓋爲欲破高廉,斯不得不遠取公孫;遠取公孫,斯不得不按住高廉;意在楊林之一箭,斯不得不用學究之料劫也。
此篇本敘柴進失陷,然至柴進既陷而又必盛張高廉之神師者,非爲難於搭救柴進,正以便於收轉公孫。所謂墨酣筆疾,其文便連珠而下,梯接而上,正不知虧公孫救柴進,虧柴進歸公孫也。讀書者切勿爲作書者所瞞,此又其一矣。
玄女而真有天書者,宜無不可破之神師也。玄女之天書而不能破神師者,耐庵亦可不及天書者也。今偏要向此等處提出天書,而天書又曾不足以奈何高廉,然則宋江之所謂玄女可知,而天書可知矣。前曰:「終日看習天書。」
此又曰:「用心記了咒語。」豈有終日看習而今始記咒語者?明乎前之看習是詐,而今之記咒又詐也。前曰:「可與天機星同觀。」此忽曰:「軍師放心,我自有法。」豈有終日兩人看習,而今吳用盡忘者?明乎前之未嘗同觀,而今之並非獨記也。著宋江之惡至於如此,真出篝火狐鳴下倍蓰矣。
第五十二回 戴宗二取公孫勝 李逵獨劈羅真人
此篇純以科諢成文,是傳中另又一樣筆墨。然在讀者,則必須略其科諢,而觀其意思。何則?蓋科諢,文章之惡道也。此傳之間一爲之者,非其未能免俗而聊復爾爾,亦其意思真有甚異於人者也。何也?蓋傳中既有公孫,自不得又有高廉。夫特生高廉以襯出公孫也,乃今不向此時盛顯其法術,不且虛此一番周折乎哉!然而盛顯法術,固甚難矣。不張皇高廉,斯無以張皇公孫也;顧張皇高廉以張皇公孫,而斯兩人者,爭奇鬭異,至於牛蛇神鬼,且將無所不有,斯則與彼《西游》諸書又何以異?此耐庵先生所義不爲也。吾聞文章之家,固有所謂避實取虛之法矣。今茲略於破高廉,而詳於取公孫,意者其用此法與?然業已略於高廉,而詳於公孫,則何不並略公孫,而特詳於公孫之師?蓋所謂避實取虛之法,至是乃爲極盡其變,而李大哥特以妙人見借,助成局段者也。是故凡李大哥插科打諢,皆所以襯出真人;襯出真人,正所以襯出公孫也。若不知作者意思如此,而徒李大哥科諢之是求,此真東坡所謂士俗不可醫,吾未如之何也。
此篇又處處用對鎖作章法,乃至一字不換,皆惟恐讀者墮落科諢一道去故也。
此篇如拍桌濺麵一段,不省說甚一段,皆作者嘔心失血而得,不得草草讀過。
第五十三回 入雲龍鬭法破高廉 黑旋風下井救柴進
請得公孫勝後,三人一同趕回,可也。乃戴宗忽然先去者,所以爲李逵買棗糕地也;李逵特買棗糕者,所以爲結識湯隆地也;李逵結識湯隆者,所以爲打造鉤鐮槍地也。夫打造鉤鐮槍,以破連環馬也。連環馬之來,固爲高廉報仇也;高廉之死,則死於公孫勝也。今公孫勝則猶未去也。公孫勝未去,是高廉未死也;高廉未死,則高俅亦不必遣呼延也;高俅不遣呼延,則亦無有所謂連環馬也;無有所謂連環馬,則亦不須所謂鉤鐮槍也;無有連環馬,不須鉤鐮槍,則亦不必湯隆也。乃今李逵已預結識也;爲結識故,已預買糕也;爲買糕故,戴宗亦已預去也。夫文心之曲,至於如此,洵鬼神之所不得測也。
寫公孫神功道法,只是一筆兩筆,不肯出力鋪張,是此書特特過人一籌處。
寫公孫破高廉,若使一陣便了,則不顯公孫;然欲再持一日,又太張高廉。趁前篇劫寨一勢,寫作又來劫寨,因而便掃蕩之。不輕不重,深得其宜矣。
前劫寨是乘勝而來,後劫寨是因敗而至;前後兩番劫寨,以此爲其分別。
然作者其實以後劫寨自掩前劫寨之筆痕墨跡,如上卷論之詳矣。
此回獨大書材沖戰功者,正是高家清水公案,非浪筆漫書也。太史公曰:「怨毒之於人甚矣哉!」不其然乎。
李逵樸至人,雖極力寫之,亦須寫不出。乃此書但要寫李逵樸至,便倒寫其奸猾;寫得李逵愈奸猾,便愈樸至,真奇事也。
古詩云:「井水知天風。」蓋言水在井中,未必知天風也。今兩旋風都入高唐枯井之底,殆寓言當時宋江擾亂之惡,至於無處不至也。
卷末描畫御賜踢雪烏雅只三四句,卻用兩「那馬」句,讀之遂抵一篇妙絕馬賦。
第五十四回 高太尉大興三路兵 呼延灼擺佈連環馬
此回凡三段文字。第一段,寫宋江紡車軍;第二段,寫呼延連環軍,皆被精神極變動之文。至第三段,寫計擒凌振,卻只如兒戲也。所以然者,蓋作者當提筆未下之時,其胸中原只有連環馬軍一段奇思,卻因不肯突然便推出來,故特就「連環」二字上顛倒生出「紡車」二字,先於文前別作一文,使讀者眼光盤旋跳脫,卓策不定了,然後忽然一變,變出排山倒海異樣陣勢來。今試看其紡車輕,連環重,以輕引重,一也。紡車逐隊,連環一排,以逐隊引一排,二也。紡車人各自戰,連環一齊跑發,以各自引一齊,三也。
紡車忽離忽合,連環鐵環連鎖,以離合引連鎖,四也。紡車前軍戰罷,轉作後軍,連環無前無後,直衝過來,以前轉作後引無前無後,五也。紡車有進有退,連環只進無退,以有進有退引只進無退,六也。紡車寫人,連環寫馬,以人引馬,七也。蓋如此一段花團錦簇文字,卻只爲連環一陣做得引子,然後入第二段。
正寫本題畢,卻又不肯霎然一收便住,又特就馬上生出炮來,做一拖尾。然又惟恐兩大番後,又極力寫炮,便令文字累墜不舉,所以只將閑筆餘墨寫得有如兒戲相似也。嗚呼!只爲中間一段,變成前後三段,可謂極盡中間一段之致;乃前後二段,只爲中間一段,而每段又各各極盡其致。
世人即欲起而爭彼才子之名,吾知有所斷斷不能也。
前後二段,又各各極盡其致者。如前一段寫紡車軍,每一隊欲去時,必先有後隊接住;一接一卸,譬如鵝翎也。耐庵卻又忽然算到第五隊欲去時,必須接出押後十將,此處一露痕跡,便令紡車二字老大敗闕,故特特於第五隊方接戰時,便寫宋江十將預先已到,以免斷續之咎,固矣。然卻又算到何故一篇章法,獨於第五隊中忽然變換?此處仍露痕跡,畢竟鼯鼠技窮,於是特特又於第四隊方接戰時,便寫第五隊預先早到,以爲之襯。真苦心哉,良工也。
又如前一段寫紡車軍五隊,一隊勝如一隊,固矣。又須看他寫到第四隊,忽然陣上飛出三口刀,既而一變,變作兩口刀,兩條鞭,既而又一變,變作三條鞭,越變越奇,越奇越駭,越駭越樂,洵文章之盛觀矣。
後一段,則如晁蓋傳令,且請宋江上山,宋江堅意不肯。讀之只謂意在滅此朝食耳,卻不知正爲凌振放炮作襯,此真絕奇筆法,非俗士之所能也。
又如要寫炮,須另有寫炮法。蓋寫炮之法,在遠不在近。今看他於凌振來時,只是稱嘆名色,設立炮架;而炮之威勢,則必於宋江棄寨上關後,砰然聞之,真絕奇筆法,非俗士之所能也。
寫接連三個炮後,又特自註云:兩個打在水裡,一個打在小寨上者,寫兩個以表水泊之闊,寫一個以表炮勢之猛也。
至於此篇之前之後,別有奇情妙筆,則如:將寫連環馬,便先寫一匹御賜烏雅以吊動之;將寫徐寧甲,因先寫若干關領甲仗以吊動之。若干馬則以一匹馬吊動,一副甲則以若干甲吊動,洵非尋常之機杼也。
第五十五回 吳用使時遷偷甲 湯隆賺徐寧上山
蓋耐庵當時之才,吾直無以知其際也。其忽然寫一豪傑,即居然豪傑也;其忽然寫一奸雄,即又居然奸雄也;甚至忽然寫一婬婦,即居然婬婦。今此篇寫一偷兒,即又居然偷兒也。人亦有言:非聖人不知聖人。然則非豪傑不知豪傑,非奸雄不知奸雄也。耐庵寫豪傑,居然豪傑,然則耐庵之爲豪傑可無疑也。獨怪耐庵寫奸雄,又居然奸雄,則是耐庵之爲奸雄又無疑也。雖然,吾疑之矣。夫豪傑必有奸雄之才,奸雄必有豪傑之氣;以豪傑兼奸雄,以奸雄兼豪傑,以擬耐庵,容當有之。若夫耐庵之非婬婦、偷兒,斷斷然也。今觀其寫婬婦居然婬婦,寫偷兒居然偷兒,則又何也?噫噫。吾知之矣!非婬婦定不知婬婦,非偷兒定不知偷兒也。謂耐庵非婬婦非偷兒者,此自是未臨文之耐庵耳。夫當其未也,則豈惟耐庵非婬婦,即彼婬婦亦實非婬婦;豈惟耐庵非偷兒,即彼偷兒亦實非偷兒。經曰:「不見可欲,其心不亂。」群天下之族,莫非王者之民也。若夫既動心而爲婬婦,既動心而爲偷兒,則豈惟婬婦偷兒而已。惟耐庵於三寸之筆,一幅之紙之間,實親動心而爲婬婦,親動心而爲偷兒。既已動心,則均矣,又安辯泚筆點墨之非人馬通姦,泚筆點墨之非飛檐走壁耶?經曰:「因緣和合,無法不有。」自古婬婦無印板偷汲法,偷兒無印板做賊法,才子亦無印板做文字法也。因緣生法,一切具足。
是故龍樹著書,以破因緣品而弁其篇,蓋深惡因緣;而耐庵作《水滸》一傳,直以因緣生法,爲其文字總持,是深達因緣也。夫深達因緣之人,則豈惟非婬婦也,非偷兒也,亦復非奸雄也,非豪傑也。何也?寫豪傑、奸雄之時,其文亦隨因緣而起,則是耐庵固無與也。或問曰:然則耐庵何如人也?曰:才子也。何以謂之才子也?曰:彼固宿講於龍樹之學者也。講於龍樹之學,則菩薩也。菩薩也者,真能格物致知者也。
讀此批也,其於自治也,必能畏因緣。畏因緣者,是學爲聖人之法也。
傳稱「戒慎不睹,恐懼不聞」是也。其於治人也,必能不念惡。不念惡者,是聖人忠恕之道也。傳稱「王道平平,王道蕩蕩」是也。天下而不乏聖人之徒,其必有以教我也。
此篇文字變動,又是一樣筆法。如:欲破馬,忽賺槍;欲賺槍,忽偷甲。
由馬生槍,由槍生甲,一也。呼廷既有馬,又有炮,徐寧亦便既有槍,又有甲。呼延馬雖未破,炮先爲山泊所得;徐寧亦便槍雖未教,甲先爲山泊所得,二也。贊呼延踢雪騅時,凡用兩「那馬」句,贊徐寧賽唐猊時,亦便用兩「那副甲」句,三也。徐家祖傳槍法,湯家卻祖傳槍樣;二「祖傳」字對起,便忽然從意外另生出一祖傳甲來,四也。於三回之前,遙遙先插鐵匠,已稱奇絕;卻不知已又於數十回之前,遙遙先插鐵匠,五也。
寫時遷人徐守家,已是更餘,而徐寧夫妻偏不便睡;寫徐寧夫妻睡後,已入二更餘,而時遷偏不便偷。所以者何?蓋制題以構文也。不構文而僅求了題,然則何如並不制題之爲愈也。
前文寫朱仝家眷,忽然添出令郎二字者,所以反襯知府舐犢之情也。此篇寫徐寧夫妻,忽然又添出一六七歲孩子者,所以表徐氏之有後,而先世留下鎮家之甲定不肯漫然輕棄於人也。作文向閑處設色,惟毛詩及史遷有之,耐庵真正才子,故能竊用其法也。
寫時遷一夜所聽說話,是家常語,是恩愛語,是主人語,是使女語,是樓上語,是寒夜語,是當家語,是貪睡語。句句中間有眼,兩頭有棱,辨只死寫幾句而已。
寫徐家樓上夫妻兩個說話,卻接連寫兩夜,妙絕,奇絕!
湯隆、徐寧互說紅羊皮匣子,徐寧忽向內裡增一句云:「裡面又用香綿裹住。」湯隆便忽向外面增一句云:「不是上面有白線刺著綠雲頭如意,中間有獅子滾繡球的?」只「紅羊皮匣子」五字,何意其中又有此兩番色澤。
知此法者,賦海欲得萬言,固不難也。
由東京至山泊,其爲道裡不少,便分出三段賺法來,妙不可言。
正賺徐寧時,只用空紅羊皮匣子;及嫌過徐寧後,卻反兩用雁翎砌就圈金賽唐猊甲。實者虛之,虛者實之,真神掀鬼踢之文也。
第五十六回 徐寧教使鉤鐮槍 宋江大破連環馬
看他當日寫十隊誘軍,不分方面,只是一齊下去;至明日寫三面誘軍,亦不分隊號,只是一齊擁起。雖一時紙上文勢有如山雨欲來,野火亂發之妙,然畢竟使讀者胸中茫不知其首尾乃在何處,亦殊悶悶也。乃悶悶未幾,忽然西北閃出穆弘、穆春,正北閃出解珍、解寶,東北閃出王矮虎、一丈青。七隊雖戰苦雲深,三隊已龍沒爪現,有七隊之不測,正顯三隊之出奇;有三隊之分明,轉顯七隊之神變。不寧惟是而已,又於鳴金收軍、各請功賞之後,陡然又閃出劉唐、杜遷一隊來。嗚呼!前乎此者有戰矣,後乎此者有戰矣。
其書法也,或先整後變,或先滅後明。奇固莫奇於今日之通篇不得分明,至拖尾忽然一閃,一閃,一閃;三閃之後,已作隔尾,又忽然兩人一閃也。
當日寫某某是十隊,某某是放炮,某某是號帶,調撥已定。至明日,忽然寫十隊,忽然寫放炮,忽然寫號帶。於是讀者正讀十隊,忽然是放炮;正讀放炮,忽然又是十隊;正讀十隊,忽然是號帶;正讀號帶,忽然又是放炮。
遂令紙上一時亦復岌岌搖動,不能不令讀者目眩耳聾,而殊不知作者正自心閑手緩也。異哉,技至此乎!
吾讀呼延愛馬之文,而不覺垂淚浩嘆。何也?夫呼延愛馬,則非爲其出自殊恩也,亦非爲其神駿可惜也,又非爲其藉此恢復也。夫天下之感,莫深於同患難;而人生之情,莫重於周旋久。蓋同患難,則曾有生死一處之許;而周旋久,則真有性情如一之誼也。是何論親之與疏,是何論人之與畜,是何論有情之與無情!
吾有一蒼頭,自幼在鄉塾,便相隨不捨。雖天下之騃,無有更甚於此蒼頭也者,然天下之愛吾,則無有更過於此蒼頭者也,而虞其死也。吾友有一蒼頭,自與吾交往還,便與之風晨雨夜,同行共住,雖天下之騃,又無有更甚於此蒼頭也者,然天下之知吾,則又無有更過於此蒼頭者也,而不虞其去也。吾有一玉鉤,其質青黑,製作樸略,天下之弄物,無有更賤於此鉤者。自週歲時,吾先王母系吾帶上,無日不在帶上,猶五官之第六,十指之一枝也。無端渡河墜於中流,至今如缺一官,如隳一指也。然是三者,猶有其物也。吾數歲時,在鄉塾中臨窗誦書,每至薄暮,書完日落,窗光蒼然,如是者幾年如一日也。吾至今暮窗欲暗,猶疑身在舊塾也。夫學道之人,則又何感何情之與有,然而天下之人之言感言情者,則吾得而知之矣。吾蓋深惡天下之人之言感言情,無不有爲爲之,故特於呼延愛馬,表而出之也。
第五十七回 三山聚義打青州 眾虎同心歸水泊
打青州,用秦明、花榮爲第一撥,真乃處處不作浪筆。
村學先生團泥作腹,鏤炭爲眼,讀《水滸傳》,見宋江口中有許多好語,便遽然以「忠義」兩字過許老賊。甚或弁其書端,定爲題目。此決不得不與之辯。
辯曰:宋江有過人之才,是即誠然;若言其有忠義之心,心心圖報朝廷,此實萬萬不然之事也。何也?夫宋江,淮南之強盜也。人欲圖報朝廷,而無進身之策,至不得已而姑出於強盜。此一大不可也。曰;有逼之者也。
夫有逼之,則私放晁蓋亦誰逼之?身爲押司,骫法縱賊,此二大不可也 農則農,爲吏則吏;農言不出於畔,吏言不出於庭,分也。身在鄆城,而名滿天下,遠近相煽,包納荒穢,此三大不可也。私連大賊以受金,明殺平人以滅口。幸從小懲,便當大戒;乃潯陽題詩,反思報仇,不知誰是其仇?至欲血染江水,此四大不可也。語云:「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。」江以一朝小忿,貽大稚於老父。夫不有於父,何有於他?誠所謂「是可忍孰不可忍」!
此五大不可也。燕順、鄭天壽、王英則羅而致之梁山,呂方、郭盛則羅而致之梁山,此猶可恕也;甚乃至於花榮亦羅而致之梁山,黃信、秦明亦羅而致之梁山,是胡可恕也。落草之事雖未遂,營窟之心實已久,此六大不可也。
白龍之劫,猶出群力;無爲之燒,豈非獨斷?白龍之劫,猶曰「救死」;無爲之燒,豈非肆毒?此七大不可也。打州掠縣,只如戲事,劫獄開庫,乃爲固然。
殺官長則無不坐以污濫之名,買百姓則便借其府藏之物,此八大不可也。官兵則拒殺官兵,王師則拒殺王師,橫行河朔,其鋒莫犯,遂使上無寧食天子,下無生還將軍,此九大不可也。初以水泊避罪,後忽忠義名堂,設印信賞罰之專司,制龍虎熊羆之旗號,甚乃至於黃鉞、白旄、朱鉞、皂蓋違禁之物,無一不有,此十大不可也。夫宋江之罪,擢及無窮,論其大者,則有十條。而村學先生猶鰓鰓以忠義目之,一若惟恐不得當者,斯其心何心也!
原村學先生之心,則豈非以宋江每得名將,必親爲之釋縛、擎盞,流淚縱橫,痛陳忠君報國之志,極訴寢食招安之誠,言言刳胸臆,聲聲瀝熱血哉?
乃吾所以斷宋江之爲強盜,而萬萬必無忠義之心者,亦正於此。何也?夫招安,則強盜之變計也。其初父兄失教,喜學拳勇;其既恃其拳勇,不事生產;其既生產乏絕,不免困劇;其既困劇不甘,試爲劫奪;其既劫奪既便,遂成嘯聚;其既嘯聚漸夥,必受討捕;其既至於必受討捕。而強盜因而自思:進有自贖之榮,退有免死之樂,則誠莫如招安之策爲至便也。若夫保障方面,爲王干城,如秦明、呼延等,世受國恩,寵綏未絕,如花榮、徐寧等,奇材異能,莫不畢效,如凌振、索超、董平、張清等,雖在偏裨,大用有日,如彭玘、韓滔、宣贊、郝思文、龔旺、丁得孫等:是皆食宋之祿,爲宋之官,感宋之德,分宋之憂,已無不展之才,已無不吐之氣,已無不竭之忠,已無不報之恩者也。乃吾不知宋江何心,必欲悉擒而致之於山泊。悉擒而致之,而或不可致,則必曲爲之說曰:其暫避此,以需招安。嗟乎!強盜則須招安,將軍胡爲亦須招安?身在水泊則須招安而歸順朝廷,身在朝廷,胡爲亦須招安而反入水泊?以此語問宋江,而宋江無以應也。
故知一心報國,日望招安之言,皆宋江所以誘人入水泊。諺云:「餌芳可釣,言美可招也。」宋江以是言誘人入水泊,而人無不信之而甘心入於水泊。傳曰:「久假而不歸。」
惡知其非有也?彼村學先生不知烏之黑白,猶鰓鰓以忠義目之,惟恐不得其當,斯其心何心也!
自第七回寫魯達後,遙遙直隔四十九回而複寫魯達。乃吾讀其文,不惟聲情魯達也,蓋其神理悉魯達也。尤可譯者,四十九回之前,寫魯達以酒爲命;乃四十九回之後,寫魯達涓滴不飲,然而聲情神理無有非魯達者。夫而後知今日之魯達涓滴不飲,與昔日之魯達以酒爲命,正是一副事也。
第五十八回 吳用賺金鈴吊掛 宋江鬧西岳華山
俗本寫魯智深救史進一段,鄙惡至不可讀,每私怪耐庵,胡爲亦有如是敗筆;及得古本,始服原文之妙如此。吾因嘆文章生於吾一日之心,而求傳於世人百年之手。夫一日之心,世人未必知,而百年之手,吾又不得奪,當斯之際,文章又不能言,改竄一惟所命,如俗本《水滸》者,真可爲之流涕嗚咽者也!
渭河攔截一段,先寫朱仝、李應執槍立宋江後,宋江立吳用後,吳用立船頭,作一總提。然後分開兩幅:一幅寫吳用與客帳司問答,一轉,轉出宋江;宋江一轉,轉出朱仝;朱仝一轉,轉出岸上花榮、秦明、徐寧、呼延灼,是一樣聲勢。一幅寫宋江與太尉問答,一轉,轉出吳用;吳用一轉,轉出李應;李應一轉,轉出河裡李俊、張順、楊春,是一樣聲勢。然後又以第三幅宋江、吳用一齊發作,以總結之,章法又齊整,又變化,真非草草之筆。
極寫華州太守狡獪者,所以補寫史進、魯達兩番行刺不成之故也。然讀之殊無補寫之跡,而自令人想見其時其事。蓋以不補爲補,又補寫之一法也。
史進芒碭一嘆,亦暗用阮籍「時無英雄」故事,可謂深表大郎之至矣。
若夫蠻牌之敗,只是文章交卸之法,不得以此爲大郎借也。
第五十九回 公孫勝芒碭山降魔 晁天王曾頭市中箭
讀《水滸》俗本至此處,爲之索然意盡;及見古本,始渭然而嘆:嗚呼妙哉!文至此乎!夫晁蓋欲打祝家莊,則宋江勸:哥哥山寨之主,不可輕動也。晁蓋欲打高唐州,則宋江又勸:哥哥山寨之主,不可輕動也。晁蓋欲打青州,則又勸:哥哥山寨之主,不可輕動。欲打華州,則又勸:哥哥山寨之主,不可輕動也。
何獨至於打曾頭市,而宋江默未嘗發一言?宋江默未嘗發一言,而晁蓋亦遂死於是役。今我即不能知其事之如何,然而君子觀其書法,推其情狀,引許世子不嘗藥之經以斷斯獄,蓋宋江弒晁蓋之一筆爲決不可宥也。此非謂史文恭之箭,乃真出於宋江之手也;亦非謂宋江明知曾頭市之五虎能死晁蓋,而坐不救援也。夫今日之晁蓋之死,即誠非宋江所料,然而宋江之以晁蓋之死爲利,則固非一日之心矣。吾於何知之?於晁蓋之每欲下山,宋江必勸知之。夫宋江之必不許晁蓋下山者,不欲令晁蓋能有山寨也,又不欲令眾人尚有晁蓋也。夫不欲令晁蓋能有山寨,則是山寨誠得一旦而無晁蓋,是宋江之所大快也。又不欲令眾人尚有晁蓋,則夫晁蓋雖未死於史文恭之箭,而已死於廳上廳下眾人之心非一日也。如是而晁蓋今日之死於史文恭,是特晁益之餘矣。若夫晁蓋之死,固已甚久甚久也。如是而晁蓋至而若驚,晁蓋死而若驚,其惟史文恭之與曾氏五虎有之;若夫宋江之心,固晁蓋去而夷然,晁蓋死而夷然也。故於打祝家則勸,打高唐則勸,打青州則勸,打華州則勸,則可知其打曾頭市之必勸也。然而作者於前之勸則如不勝書,於後之勸則直削之者,書之以著其惡,削之以定其罪也。嗚呼!以稗官而幾欲上與《陽秋》分席,詎不奇絕?然不得古本,吾亦何由得知作者之筆法如是哉!
通篇皆用深文曲筆,以深明宋江之弒晁蓋。如風吹旗折,吳用獨諫,一也;戴宗私探,匿其回報,二也;五將死救,餘各自顧,三也;主軍星殞,眾人不還,四也;守定啼哭,不商療治,五也;晁蓋遺誓,先云「莫怪」,六也;驟攝大位,布令詳明,七也;拘牽喪制,不即報仇,八也;大怨未修,逢憎閑話,九也;置死天王,急生麒麟,十也。
第二回寫少華山,第四回寫桃花山,第十六回寫二龍山,第三十一回寫白虎山,至上篇而一齊挽結,真可謂奇絕之筆。然而吾嫌其同。何謂同?同於前若布棋,後若棋劫也。及讀此篇,而忽然添出混世魔王一段,曾未嘗有。
突如其來得此一虛,四實皆活。夫而後知文章真有相救之法也。
第六十回 吳用智賺玉麒麟 張順夜鬧金沙渡
吳用賣卦用李逵同去,是偶借李逵之醜,而不必盡李逵之材也。偶借其醜,則不得不爲之描畫一二;不必盡其材,則得省即省。蓋不過以旁筆相及,而未嘗以正筆專寫也。是故,入城以後,是正筆也。正筆則方寫盧員外不暇矣,奚暇再寫李逵?若未入城以前,是旁筆也。旁筆即不惜爲之描畫一二者,一則以存鐵牛本色,一又以作明日喧動之地也。
中間寫小兒自哄李逵,員外自驚「天口」,世人小大相去之際,令我浩然發嘆。嗚呼!同讀聖人之書,而或以之弋富貴,或以之崇德業;同游聖人之門,而或以之矜名譽,或以之致精微者,比比矣!於小兒何怪之有?
盧員外本傳中,忽然插出李固、燕青兩篇小傳。李傳極敘恩數,燕傳極敘風流。乃卒之受恩者不惟不報,又反噬焉;風流者篤其忠貞,之死靡忒,而後知古人所嘆:狼子野心,養之成害,實惟恩不易施;而以貌取人,失之子羽,實惟人不可忽也。稗官有戒有勸,於斯篇爲極矣。
夫李固之所以爲李固,燕青之所以爲燕青,娘子之所以爲娘子,悉在後篇,此殊未及也。乃讀者之心頭眼底,已早有以猜測之三人之住情行徑者,蓋其敘事雖甚微,而其用筆乃甚著。敘事微,故其首尾未可得而指也;用筆著,故其好惡早可得而辨也。《春秋》於定、哀之間,蓋屢用此法也。
寫盧員外別吳用後,作書空咄咄之狀,此正白絹旗、熟麻索之一片雄心,渾身絕藝,無可出脫,而忽然受算命先生之所感觸,因擬一試之於梁山;而又自以鴻鵠之志未可謀之燕雀,不得已望空咄咄,以自決其心也。寫英雄員外,正應作如此筆墨,方有氣勢。俗本乃改作誤聽吳用,「寸心如割」等語,一何醜惡至此!
前寫吳用,既有卦歌四句,後寫員外,便有絹旗四句以配之,已是奇絕之事。不謂讀至最後,卻另自有配此卦歌四句者,又且不止於一首而已也。
論章法,則如演連珠;論一一四句,各各入妙,則真不減於旗亭畫壁賭記絕句矣。俗本處處改作唐突之語,一何醜惡至此!
寫許多誘兵忽然而出,忽然而入,番番不同,人人善謔,奇矣。然尤奇者,如李逵、魯智深、武松、劉唐、穆弘、李應入去後,忽然一斷,便接入車仗人夫,讀者至此孰不以爲已作收煞,而殊不知乃正在半幅也。徐徐又是朱仝、雷橫引出宋江、吳用、公孫勝一行六七十人,真所謂愈出愈奇,越轉越妙。此時忽然接入花榮神箭,又作一斷,讀者於是始自驚嘆,以爲夫而後方作收煞耳,而殊不知猶在半福。徐徐又是秦明、林沖、呼延灼、徐寧四將夾攻,夫而後引入卦歌影中。
嗚呼!章法之奇,乃令讀者欲迷;安得陣法之奇,不令員外中計也!
第六十一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場石秀跳樓
寫盧員外寧死不從數語,語語英雄員外。梁山泊有如此人,庶幾差強人意耳。俗本悉遭改竄,對之使人氣盡。
寫宋江以「忠義」二字網羅員外,卻被兜頭一喝;既又以金銀一盤誘之,卻又被兜頭一喝。遂令老奸一生權術,此書全部關節,至此一齊都盡也。嗚呼!其才能以權術網羅眾人者,固眾人之魁也;其才能不爲權術之所網羅如彼眾人者,固亦眾人之魁也。盧員外之坐第二把交椅,誠宜也。乃其才能不爲權術之所網羅,而終亦不如能以權術網羅眾人者之更爲奸雄。嗚呼!不雄不奸,不奸不雄。然則盧員外即欲得坐第一交椅,又豈可得哉!
讀俗本至小乙求乞,不勝筆墨疏略之疑。竊謂以彼其人,即何至無術自資,乃萬不得已而且出於求乞?既讀古本,而始流淚嘆息也。嗟乎!員外不知小乙,小乙自知員外。夫員外不知小乙,故不知小乙也。若小乙而既已知員外矣;既已知員外,則更不能不知員外;更不能不知員外,即又以何辭棄員外而之他乎?或曰:人之感恩,爲相知也。相知之爲言我知彼,彼亦知我也。今者小乙自知員外,員外初不能知小乙,然則小乙又何感於員外而必戀戀不棄此而之他?曰:是何言哉!是何言哉!夫我之知人,是我之生平一片之心也,非將以爲好也;其人而爲我所知,是必其人自有其人之異常耳,而非有所賴於我也。若我知人,而望人亦知我,我將以知爲之釣乎?必人知我,而後我乃知人,我將以知爲之報與?夫釣之與報,是皆市井之道;以市井之道,施於相知之間,此鄉黨自好者之所不爲也。況於小乙知員外者,身爲小乙則其知員外也易;員外不知小乙者,身爲員外則其知小乙也難。然則小乙今日之不忍去員外者,無他,亦以求爲可知而已矣。
大而後小乙知員外,員外亦知小乙:前乎此者爲主僕,後乎此者爲兄弟,誠有以也。夫而後天下後世無不知員外者,即無不知小乙;員外立天罡之首,小乙即居天罡之尾,洵非誣也。不然,而自恃其一身技巧,不難捨此遠去。嗟乎!自員外而外,茫茫天下,小乙不復知之矣。夫捨我心所最知之員外,而別事一不復可知之人,小乙而豬狗也者則出於此;小乙而非豬狗也,如之何其不至於求乞也?
自有《水滸傳》至於今日,彼天下之人,又孰不以燕小乙哥爲花拳繡腿、逢場笑樂之人乎哉!自我觀之,僕本恨人,蓋自有《水滸傳》至於今日,殆曾未有人得知燕小乙哥者也。李後主云:「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。」是燕小乙哥之爲人也。
蔡福出得牢來,接連遇見三人,文勢層見迭出,使人應接不暇,固矣。
乃吾讀第一段燕青,不覺爲之一哭失聲,哀哉!奴而受恩於主,所謂主猶父也;奴而深知其主,則是奴猶友也。天下豈有子之於父而忍不然,友之於友而得不然也與?哭竟,不免滿引一大白。又讀第二段李固,不覺爲之怒髮上指,有是哉!昔者主之生之,可謂至矣,盡矣;今之奴之殺之,亦復至矣,盡矣。古稱惡人,名曰「窮奇」,言窮極變態,非心所料,豈非此奴之謂與?
我欲唾之而恐污我頰,我欲殺之而恐污我刀。怒甚,又不免滿引一大白。再讀第三段柴進,不覺爲之慷慨悲歌,增長義氣。悲哉!壯哉!盧員外死,三十五人何必獨生;盧員外生,三十五人何妨盡死。蓋不惟黃金千兩,同於草莽,實惟柴進一命,等於鴻毛。所謂不諾我,則請殺我,不能殺我,則請諾我,兩言決也。
感激之至,又不免滿引一大白。或曰:然則當子之讀是篇也,亦既大醉矣乎?笑曰:不然,是夜大寒,童子先唾,竟無處索酒,餘未嘗引一白也。
最先上梁山者,林武師也;最後上梁山者,盧員外也。林武師,是董超、薛霸之所押解也;盧員外,又是董超、薛霸之所押解也。其押解之文,乃至於不換一字者,非耐庵有江朗才盡之日,蓋特特爲此,以銷一書之兩頭也。
董超、薛霸押解之文,林、盧兩傳可謂一字不換;獨至於寫燕青之箭,則與昔日寫魯達之杖,遂無纖毫絲粟相似,而又一樣爭奇,各自入妙也。才子之爲才子,信矣!
薛霸手起棍落之時,險絕矣,卻得燕青一箭相救;乃相救不及一紙,而滿村發喊,槍刀圍匝,一二百人,又復擒盧員外而去。當是時,又將如之何?
爲小乙者,勢不得不報梁山。乃無端行劫,反幾至於不免。於一幅之中,而一險初平,驟起一險,一險未定,又加一險,真絕世之奇筆也。
必燕青至梁山,而後梁山之救至,不惟慮燕青之遲,亦殊怪梁山之疏也。
燕青一路自上梁山,梁山一路自來打聽,則行路之人又多多矣,梁山之人如之何而知此人之爲燕青,燕青如之何而知此人之爲梁山之人也?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劫,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劫之前倒插射鵲,才子之爲才子,信也!
六日之內而殺宋江,不已險乎?六日之內殺宋江,而終亦得劫法場者,全賴吳用之見之早也。乃今獨於一日之內而殺盧俊義,此其勢於宋江爲急,而又初無一人預爲之地也。嗚呼!生平好奇,奇不望至此。生平好險,險不望至此,奇險至於如此之極,而終又得劫法場,才子之爲才子,信也!
第六十二回 宋江兵打大名城 關勝議取梁山泊
奴才,古作奴財,始於郭令公之罵其兒,言爲群奴之所用也。乃自今日觀之,而群天之下又何此類之多乎哉!一哄之市,抱布握粟,夢如也。彼夢如者何爲也?爲奴財而已也。山川險阻,舟車翻覆,夢如也。彼夢如者何爲也?爲奴財而已也。甚而至於窮夜咿唔,比年入棘,棼如也。彼棼如者何爲?
爲奴財而已也。又甚至於握符綰綬,呵殿出入,棼如也。彼棼如者何爲?爲奴財而己也。馳戈驟馬,解脰陷腦,棼如也。幸而功成,即無不爲奴財者也。
千里行腳,頻年講肆,棼如也。既而來歸,亦無不爲奴財也。嗚呼!群天下之人,而無不爲奴財。然則君何賴以治?民何賴以安?親何賴以養?子何賴以教?
己德何賴以立?後學何賴以仿哉?石秀之罵梁中書曰:「你這與奴才做奴才的奴才。」誠乃耐庵托筆罵世,爲快絕哭絕之文也。
索超先是已從楊志文中出見,至是隔五十餘卷,而乃忽然欲合。恐人謂其無因而至前也,於是先從此處斜見橫出,卻又借韓滔一箭再作一頓,然後轉出雪天之擒,其不肯率然置筆如此。
射索超用韓滔者,何也?意在再頓索超,非意在必射索超也。故有時射用花榮,是成乎其爲射也;有時射用韓滔,是不成乎其爲射也。不成乎其爲射,而必用韓滔者,何也?韓滔爲秦明副將,便即借之也。
以堂堂宰相之尊,袞袞樞密院官,三衙太尉之眾,而面面廝覷,則面面廝覷已耳,亦有何策上紓國優,下弭賊勢乎哉?忽然背後轉出一人;忽然背後轉出之人,又從背後引出一人;忽然背後人所引之背後人,又從背後引出一人。嗚呼!才難未必然乎?是何背後之多人也?然則之三人亦幸而得遇朝廷多事,尚得有以自見;不然者,幾何其不爲堂堂宰相、袞袞樞密院官、三衙太尉之腳底下泥,終亦不見天日之面也。之三人亦不幸而得遇朝廷多事,終亦不免自見;不然者,吾知其閉戶高臥,亦足自老,殊不願從堂堂宰相、袞袞樞密院官、三衙太尉之鼻下喉間仰取氣息也。讀竟,爲之三嘆。
第六十三回 呼延灼月夜賺關勝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
此回寫水軍劫寨,何至草草如此?蓋意在襯出大刀,則餘人總非所惜。
所謂「琬琰之藉,無過白茅」者也。
寫大刀處處摹出雲長變相,可謂儒雅之甚,豁達之甚,忠誠之甚,英靈之甚。一百八人中,別有絕群超倫之格,又不得以讀他傳之眼讀之。
寫雪天擒索超,略寫索超而勤寫雪天者,寫得雪天精神,便令索超精神。
此畫家所謂襯染之法,不可不一用也。
第六十四回 托塔天王夢中顯聖 浪裡白條水上報冤
蓋至是而宋江成於反矣,大書背瘡以著其罪,蓋亦用韓信相君之背字法也。獨怪耐庵之惡宋江如是,而後世之人猶務欲以「忠義」予之,則豈非耐庵作書爲君子春秋之志,而後人之顛倒肆言,爲小人無忌憚之心哉!有世道人心之責者,於其是非可不察乎?
宋江之反始於私放晁蓋也。晁蓋走而宋江之毒生,晁蓋死而宋江之毒成。
至是而大書宋江疽發於背者,殆言宋江反狀至是乃見,而實宋江必反之志不始於今日也。觀晁蓋夢告之言,與宋江私放之言,乃至不差一字,是作者不費一辭,而筆法已極嚴矣。
打大名一來一去,又一來又一去,極文家伸縮變化之妙。
前文一打祝家莊,二打祝家莊,正到苦戰之後,忽然一變,變出解珍、解寶一段文字,可謂奇幻之極。此又一打大名府,二打大名府,正到苦戰之後,忽然一變,變出張旺、孫五一段文字,又復奇幻之極也。世之讀者殊不覺其爲一副爐錘,而不知此實一樣章法也。
寫張順請安道全,忽然橫斜生出截江鬼張旺一段情事。奇矣!卻又於其中間,再生出瘦後生孫五一段情事。文心如江流,漩澓真是通身不定。
梁山泊之金擬聘安太醫,卻送截江鬼,一可駭也。半夜劫金,半夜宿娼,而送金之人與應受金之人同在一室,二可駭也。欲聘太醫而已無金,太醫既來而金如故,截江小船卻作寄金之處,三可駭也。江心結冤,江心報復;雖一遇於巧奴房裡,再遇於定六門前,而必不得及,四可駭也。板刀尚在,血跡未乾,而冤頭債腳疾如反掌;前日一條纜索,今日一條纜索,遂至絲毫不爽,五可駭也。孫五發科,孫五解纜,孫五放船,及至事成,孫五喫刀,孫五下水,不知爲誰忙此半日,六可駭也。孫五先起惡心,孫五便先喪命;張旺雖若稍遲,畢竟不能獨免;不知江底相逢,兩人是笑是哭,七可駭也。不過一葉之舟,而忽然張旺、孫五二人,忽然張順、張旺、孫五三人,忽然張旺一人,忽然張順、安道全、王定六、張旺四人,忽然張順、安道全、王定六三人,忽然王定六一人,忽然無人。章應物詩云:「野渡無人舟自橫。」
偏於此舟禍福倏忽如此,八可駭也。
第六十五回 時遷火燒翠雲樓 吳用智取大名府
吾友斫山先生,嘗向吾誇京中口技,言:「是日賓客大會。於廳事之東北角,施八尺屏障,口技人坐屏障中,一桌、一椅、一扇、一撫尺而已。眾賓既圍揖坐定,少頃,但聞屏障中撫尺二下,滿堂寂然,無敢嘩者。遙遙聞深巷犬吠聲,甚久,忽耳畔鳴金一聲,便有婦人驚覺欠申,搖其夫,語猥褻事。夫喫語,初不甚應,婦搖之不止,則二人語漸間雜,床又從中戛戛響。
既而兒醒,大啼。夫令婦與兒乳;兒含乳啼,婦拍而鳴之。夫起溺,婦亦抱兒起溺。床上又一大兒醒。狺狺不止。當是時,婦手拍兒聲,口中鳴聲,兒含乳啼聲,大兒初醒聲,床聲,夫叱大兒聲,溺瓶中聲,溺桶中聲,一齊湊發,眾妙畢備。滿座賓客無不伸頸側目,微笑默嘆,以爲妙絕也。既而夫上床寢;婦人呼大兒溺畢,都上床寢,小兒亦漸欲睡。夫鼾聲起,婦拍兒亦漸拍漸止。微聞有鼠作作索索,盆器傾側,婦夢中咳嗽之聲。賓客意少舒,稍稍正坐。忽一人大呼火起,夫起大呼,婦亦起大呼,兩兒齊哭。俄而百千人大呼,百千兒哭,百千狗吠。中間力拉崩倒之聲,火爆聲,呼呼風聲,百千齊作;又夾百千求救聲,曳屋許許聲,搶奪聲,潑水聲,凡所應有,無所不有。雖人有百手,手有百指,不能指其一端;人有百口,口有百舌,不能名其一處也。於是賓客無不變色離席,奮袖出臂,兩股戰戰,幾欲先走。而忽然撫尺一下,群響畢絕。撤屏視之,一人、一桌、一椅、一扇、一撫尺如故。
蓋久之久之,猶滿堂寂然,賓客無敢先嘩者也。「吾當時聞其言,意頗不信,笑謂先生:此自是卿粲花之論耳,世豈真有是技?維時先生亦笑謂吾:豈惟卿不得信,實惟吾猶至今不信耳!今日讀火燒翠雲樓一篇,而深嘆先生未嘗吾欺,世固真有是絕異非常之技也。
調撥時,一人一令;及乎動手,卻各各變換,不必盡不同,不必盡同。
無他,世固無印板廝殺,不但無印板文字也。
調撥作兩半寫,點逗亦作兩半寫,城裡眾人發作亦作兩半寫,城中大軍策應亦作兩半寫,又是一樣絕奇之格。
寫梁山泊調撥劫城一大篇後,卻寫梁中書調撥放燈一小篇;寫梁中書兩頭奔走一大篇後,卻寫李固、賈氏兩頭奔走一小篇,使人讀之,真欲絕倒。
第六十六回 宋江賞馬步三軍 關勝降水火二將
夫忠義堂第一座,固非宋江之所得據,亦非宋江之所得遜也。非所據而據之,名曰無恥,非所遜而遜之,亦名曰無恥。無恥之人,不惟不自惜,亦不爲人惜。
不自借者,如前日宋江之欲據斯座,爲李逵所不許是也;不惜人者,如今日宋江之欲遜斯座,爲盧員外所不許是也。何也?蓋無恥之人,其機械變詐,大要歸於必得斯座而後已;不惟其前日之據之爲必欲得之,惟今日之遜之亦正其巧於必欲得之。夫其意而既已必欲得之,則是堂堂盧員外乃反爲其所影借,以作自身飛騰之尺木也。此時爲盧員外者,豈能甘之乎哉!
或曰:宋江之據之也,意在於得斯座,誠有之矣;獨何意知其遜之之亦欲得斯座乎?曰:忠義堂第一座,固非宋江之所得據,亦非宋江之所得遜也。使宋江而誠無意於得之,則夫天王有靈,誓箭在彼,亦聽其人報仇立功自取之而已耳!自宋江有此一遜,而此座遂若已爲宋江所有,此座已爲宋江所有,然則後即有人報仇立功,其不敢與之爭之,斷斷然也。此所謂機械變詐,無所用恥之尤甚者,故李逵番番大罵之也。
人即多疑,何至於疑關勝?吳用疑及關勝,則其無所不疑可知也。人即多疑,何至於疑李逵?宋江疑及李逵,則其無所不疑可知也。連書二人各有其疑,以著宋江、吳用之同惡共濟也。
寫李逵遇焦挺,令人讀之油油然有好善之心,有謙抑之心,有不欺人之心,有不自薄之心。真好鐵牛有此風流,真好耐庵有此筆墨矣!
打大名後,復不見有爲天王報仇之心,便接水火二將一篇,然則宋江之弒晁蓋不其信乎?
水火二將文中,亦殊不肯草草,寫來都能變換,不至令人意惡。
寫關勝全是雲長意思,不嫌於刻畫優孟者,泱泱大書,期於無美不備。
固不得以群芳競吐,而獨廢牡丹,水陸畢陳,而反缺江瑤也。
第六十七回 宋公明夜打曾頭市 盧俊義活捉史文恭
我前書宋江實弒晁蓋,人或猶有疑之。今讀此回,觀彼作者之意,何其反覆曲折,以著宋江不爲晁蓋報仇之罪,如是其深且明也。其一,段景住曰:郁保四把馬劫奪,解送曾頭市去。夫「曾頭市」三字,則豈非宋江所當刻肉、刻骨、書石、書樹,日夜號呼,淚盡出血也者?乃自停喪攝位以來,李然不聞提起。夫宋江不聞提起,則亦吳用之所不復提起,林沖之所不好提起,廳上廳下眾人之所不敢提起與不知提起者也。乃今無端忽有段景住歸,陡然提起,則是宋江之所不及掩其口也。其二,段景住備說奪馬之事,宋江聽了大怒。夫蕞爾曾頭,顧不自量,一則奪其馬,再則奪其馬;一奪之不足,而至於再奪。人各有氣,誰其甘乎?
然而擬諸射死天王之仇,則其痛深痛淺必當有其分矣。今也,藥箭之怨,纍月不修;奪馬之辱,時刻不待,此其爲心果何如也?其三,晁蓋遺令:但有活捉史文恭者,便爲梁山泊主。及宋江調撥諸將。如徐寧、呼延灼、關勝、索超、單廷珪、魏定國、宣贊、郝思文等,悉不得與斯役。夫不共之仇,不及朝食,空群而來,死之可也。宋江而志在報仇也者,尚當懸第一座作重賞以募勇夫;宋江而志在第一座者,則雖終亦不爲天王報仇,亦誰得而責之?乃今調撥諸將,而獨置數人,豈此數人獨不能捉史文恭乎?抑獨不可坐第一座也?其四,新來人中,獨盧俊義起身願往,宋江便問吳用可否?吳用調之閑處。夫調將之法:第一先鋒,第二左軍,第三右軍,第四中軍,第五合後,第六伏軍。伏軍者計算已定,知其必敗,敗則必由此去,故先設伏以俟之也。今也諸軍未行,計算未定,何用知其必敗?
何用知其敗之必由此去?若未能知其必敗,未能知其敗之必由此去,而又獨調員外先行埋伏,則是非所以等候史文恭,殆所以安置盧俊義也。其五,史文恭披掛上馬,那匹馬便是照夜玉獅子馬。宋江看見好馬,心頭火起。夫史文恭所坐,則是先前所奪段景住之馬;馬之所馱,則是先前射死晁蓋之史文恭。諺語有之:「好人相見分外眼明,仇人相見分外眼睜。」此言眼之所至,正是心之所至也。宋江而爲馬來者,則應先見馬;宋江而爲晁蓋來者,則應先見史文恭。今史文恭出馬,而大書那馬;宋江心頭火起,而大書看見好馬,然則宋江此來尅馬也。其六,手書問罪,輕責其殺晁蓋,而重責其還馬;及還二次所奪,又問照夜獅子。夫還二次馬匹,而宋江所失僅一照夜獅子已乎?若還二次馬匹,又還照夜獅子,而宋江遂得班師還山,一無所問已乎?
幸也保四內叛,伏窩計成,法華鐘響,五曾盡滅也。不幸而青、凌兩州救兵齊至,和解之約真成變卦,然則宋江殆將日夜哭念此馬不能置也。其七,盧俊義既已建功,宋江乃又椎鼓集眾,商議立主。夫「商議」之爲言,末有成論,則不得不集思廣謀以求其定,如之何如之何不辭反覆連引其語也?今在昔,則晁蓋遺令有箭可憑;在今,則員外報仇有功可據。然則盧俊義爲粱山泊主,蓋一辭而定也。捨此不講,而又多謙抑,甚至拈鬮借糧,何其巧而多變一至於如是之極也?
嗚呼!作者書宋江之惡,其彰明昭著也如此,而愚之夫猶不正其弒晁蓋之罪,而猶必沾沾以忠義之人目之,豈不大可怪嘆也哉!
第六十八回 東平府誤陷九紋龍 宋公明義釋雙槍將
打東平、東昌二篇,爲一書最後之筆,其文愈深,其事愈隱,讀者不可不察。何以言之?蓋梁山泊,晁蓋之業也;史文恭,晁蓋之仇也;活捉史文恭,便主梁山泊,則晁蓋之令也。遒晁蓋之令,而報晁益之仇,承晁蓋之業,誓箭在彼,明明未忘,宋江不得與盧俊義爭,斷斷如也。然而宋江且必有以爭之。如之何宋江且必有以爭之?棄晁蓋遺令,而別鬮東平、東昌二府借糧,則盧俊義更不得與宋江爭也,亦斷斷如矣。或曰:「二城之孰堅孰瑕,宋江未有擇也;是役之勝與不勝,宋江未有必也。何用知其必濟,何用知盧之必不濟?彼俱不濟,無論;若幸而俱濟,則是梁山泊主又未定也。今子之言盧俊義必不得與宋江爭也。何故?」
噫嘻!聞弦者賞者,讀書者論事,豈其難哉!豈其難哉!觀其分調眾人之時,而令吳用、公孫勝二人悉居盧之部下也,彼豈不曰惟二軍師實左右之,則功必易成;功必易成,是位終及之,庶幾有以不負天王之言,誠爲甚盛心也!乃我獨有以知吳與公孫之在盧之部下,猶其不在盧之部下也;吳與公孫雖不在宋之部下;而實在宋之部下也。蓋吳與公孫之在盧之部下,其外也;若其內,固曾不爲盧設一計也。若吳與公孫雖不在宋之部下,然而尺書可來,匹馬可去,借著畫計,曾不遺力,則猶在帳中無以異也。且此岸上糧車,水中米船,而不出於吳用耶?陰雲佈滿,墨靄遮天,而不出於公孫勝耶?夫誠不出於吳與公孫則已耳,終亦出於吳與公孫,而宋江未來,括囊以待;宋江一至,爭鞭而效,此何意也?跡其前後,推其存心,亦幸而沒羽箭難勝耳!不幸而使沒羽箭者方且一鼓就擒,則彼吳用、公孫勝之二人者,詎不能從中掣肘,敗乃公事,於以徐俟宋江之來至哉!由斯以言,則是宋固必濟,盧固必不濟;盧俊義之終不得與宋江爭也,斷斷如也。我故曰:打東平、東昌二篇,其文愈深,其事愈隱,讀者不可不察也。
此書每欲作重疊相犯之題,如二解越獄,史進又要越獄,是其類色。忽然以「月盡」二字,翻空造奇,夫然後知極窘蹙題,其中皆有無數異樣文字,人自無才不能洗髮出來也。
刀槍劍戟如麻似火之中,偏能夾出董將軍求親一事,讀之使人又有一樣眼色。
第六十九回 沒羽箭飛石打英雄 宋公明棄糧擒壯士
批詳前一回中。
古亦未聞有以石子臨敵者。自耐庵翻空出奇,忽然撰爲此篇,而遂令讀者之心頭眼底,真覺石子之來,星流電掣,水泊之人,鳥駭獸竄也。此豈耐庵亦以一部大書張皇一百餘人,實惟太甚,故於臨絕筆時,恣意擊打,以少殺其勢耶?讀一部七十回,篇必謀篇,段必謀段,之後忽然結以如卷如掃,如馳如撒之文,真絕奇之章法也。
敘一百八人,而終之以皇甫相馬。嘻乎,妙哉!此《水滸》之所以作乎?夫支離臃腫之材,未必無舟車之用;而蹄嚙嘶喊之疾,未必非千里之力也。泥其外者,未必不金其裹;灶下之斯養,未必不能還王於異國也。惟賢宰相有破格之識賞,斯百年中有異常之報效,然而世無伯樂,賢愚同死,其尤駁者,乃遂走險,至於勢潰事裂,國家實受其禍,夫而後嘆吾真失之於牡驪黃之外也。嗟乎!不已晚哉!
第七十回 忠義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驚惡夢
一部書七十回,可謂大鋪排,此一回可謂大結束。讀之正如千里群龍,一齊入海,更無絲毫未了之憾。笑殺羅貫中橫添狗尾,徒見其醜也。
或問:石碣天文,爲是真有是事?爲是宋江偽造?此癡人說夢之智也,作者亦只圖敘事既畢,重將一百八人姓名一一排列出來,爲一部七十回書點睛結穴耳。
蓋始之以石碣,終之以石碣者,是此書大開闔;爲事則有七十回,爲人則有一百單八者,是此書大眼節。若夫其事其人之爲有爲無,此固從來著書之家之所不計,而奈之何今之讀書者之惟此是求也?
聚一百八人於水泊,而其書以終,不可以訓矣。忽然幻出盧俊義一夢,意蓋引張叔夜收討之一策,以爲卒篇也。嗚呼!古之君子,未有不小心恭慎而後其書得傳者也。吾觀《水滸》洋洋數十萬言,而必以「天下太平」四字終之,其意可以見矣。後世乃復削去此節,盛誇招安,務令罪歸朝廷,而功歸強盜,甚且至於裒然以「忠義」二字而冠其端,抑何其好犯上作亂,至於如是之甚也哉!
天罡、地煞等名,悉與本人不合,豈故爲此不甚了了之文耶?吾安得更起耐庵而問之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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