轉自北宋词极简史:37首词,讲了167年的事,有刪改。
《全宋詞》輯錄的1330位詞人19900首詞,很少有人能看完。
玉樓春,孟昶chǎng
讓我們回到趙匡胤初初黃袍加身的那幾年。那時候的宋,仍是金戈鐵馬,刀劍縱橫。
公元964年。後蜀的摩訶池邊,站著一位夜不能寐的國君。
這年夏天,趙匡胤已經打下了荊、楚二州,後蜀的水陸邊防相繼失守,亡國對於國君孟昶來說,是指日可待的事。
但他仍在摩訶池上伴著他心愛的花蕊夫人消夏。
冰肌玉骨清無汗,水殿風來暗香暖。簾開明月獨窺人,欹yī枕釵橫雲鬢亂。 起來瓊戶寂無聲,時見疏星渡河漢。屈指西風幾時來,只恐流年暗中換。
汴梁城有他的探子。他自然知道,他在摩訶池上風流旖旎之時,正是趙匡胤磨刀霍霍之際。
但花蕊夫人不知道。他大概也情願她不知道。深夜的摩訶池邊,他獨立中庭,清醒又絕望——西風逼近,流年暗換,他的拖延,也許只是在等一個不可能的奇蹟。
然而奇蹟到底沒有來。
寫下這詞半年以後,孟昶投降被俘,從成都押解去北宋汴京。迢迢長路,曾經的蜀國百姓一路跟隨,哭得撕心裂肺,據說慟絕者不下百人。又半年,孟昶到達汴京,七天后去世,僅僅四十七歲。
虞美人,李煜
同樣亡國的還有李煜的南唐。
公元975年。那個冬天,對李煜來說一定是從未有過的徹骨寒冷。
南唐最後的日子算得上慘烈。在宋軍的晝夜進攻下,十一月二十七日,金陵城援盡、糧絕、城破,守將戰死,大臣殉國,李煜率子弟及官屬四人出降,北上汴梁。
李煜被封為違命侯——他的陽奉陰違,他的不甘屈服,他長達數年的抵抗,終究是宋家皇帝心中的一根刺。
三年後的七夕,違命侯為自己的生辰填了一首新詞,整夜吟唱作樂、歌舞震天,直到天明宋太宗派趙廷美送來一杯毒酒。
這首絕命詞,便是《虞美人》。
春花秋月何時了?往事知多少。小樓昨夜又東風,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。 雕欄玉砌應猶在,只是朱顏改。**問君能有幾多愁?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**。
就這樣,後蜀國和南唐國歸於寂滅。而吳越國的命運呢?當李煜向吳越王求援,而錢弘俶以沉默回應的時候,吳越國的命運早已註定。
玉樓春,錢惟演
公元978年。就是李煜送命的那一年,吳越國的君王錢弘俶帶著三千多人北上汴梁,面見宋太宗,願意歸於大宋一統。跟隨吳越王的人群裡,有一個小小的二歲孩兒,是他的第十四子錢惟演。
錢惟演一生順遂。這個吳越國的後裔與大宋國的太后結成了親家,平安地當到祟信節度使,正是東坡先生所希望的「無災無難到公卿」。
他有才,也聰明,只是晚年,他千算萬算,卻不料機關算盡,反誤了卿卿前程。他被彈劾,遠遠地貶到隨州。京城是再也回不去了。他知道,卻無奈,只能酒後唱起《玉樓春》,一遍又一遍,唱到淚下。
城上風光鶯語亂,城下煙波春拍岸。綠楊芳草幾時休,淚眼愁腸先已斷。 情懷漸覺成衰晚,鸞鏡朱顏驚暗換,昔年多病厭芳尊,今日芳尊惟恐淺。
《玉樓春》就是《木蘭花》。錢弘俶生前也常常唱這曲子。跟隨過錢弘俶的歌姬驚鴻,聽了失色,說道:「先王晚年曾自作輓歌《木蘭花》,莫非小相公也要死了嗎?」不料這曲子真成讖語,不到一年,錢惟演病死於隨州。
他一生的雄心,隨之湮滅。
闔眼之時,他可曾記起那一年的北上途中,捲起的漫天風塵?他可曾記得,漫天風塵下的人群裡有一名範姓軍官——以後他的兒子,將成為大宋朝三百年幾乎惟一的完人,死後諡名文正,被後世稱為範文正公。不過現在談他,還早了些。
公元979年。宋朝的版圖仍在血與火中,不屈不撓地擴大,繼後蜀、南唐、吳越之後,又增加了北漢。這樣,除了燕雲十六州,趙家終於將中原囫圇一統,強盛的繁華的大宋帝國呼之欲出。
酒泉子,潘閬
宋詞的春天這就要開始了嗎?那些土生土長的著名詞人就要出場了嗎? ——別急,還得稍微再等一等。
猶如冬寒未解,在最燦爛的時光到來之前,也會有零星幾枝早梅搖曳生姿。其中有一人,名叫潘閬。
公元982年。潘閬因為捲入魏王趙廷美奪位案第一次逃亡……
為什麼說第一次呢?因為潘閬十幾年後又捲入了第二次皇宮奪位案並且又逃亡了。
人生中一連兩次捲進最高級宮鬥,不但每次都勝利逃走,逃走後竟然還敢回來,回來被抓住了竟然還能免罪,不得不說,潘閬這個人很有點料。
潘閬早年以賣藥為生,成都和汴京都擺過藥攤子。捲入魏王案以後,他逃亡到錢塘和會稽一帶,「跨江而來,跨江而去」地賣藥。可別小看這個流動藥販子, 那時他的觀潮詞就很出名了。
長憶觀潮,滿郭人爭江上望。來疑滄海盡成空。萬面鼓聲中。 **弄潮兒向濤頭立**。手把紅旗旗不溼。別來幾向夢中看。夢覺尚心寒。
潘閬寫這詞的時候不過二十啷噹歲。
你說他是才子吧,他說他是隱士,自號逍遙子;你說他是隱士吧,他的藥都賣給了當朝的文壇鉅子、政壇名流;你說他是善於鑽營的藥販子吧,他當了國子助教沒幾天就狂態畢露,逼得太宗收回詔命;你說他遊戲人間吧,他兩度攪和進皇室爭位案中,攪出滿天星斗……
宋人有一則流傳很廣的人名詩謎,「任他風雨滿江湖」,說的就是潘閬。
真是紛紛擾擾,真真假假,潘閬最終給世人留下滿天風雨,自己卻隱入錢塘小巷中逍遙去也。這條巷子以後就叫作潘閬巷。
長相思,林逋
比起潘閬的鬧騰,林逋就安靜多了。四十歲以前,林逋幾乎沒有留下什麼痕跡。
他們都隱於錢塘。且年歲相近。潘閬寫「長憶觀潮」的時候,同樣二十啷噹歲的林逋寫的是「江頭潮已平」。
吳山青,越山青,兩岸青山相對迎,爭忍有離情? 君淚盈、妾淚盈,羅帶同心結未成,江頭潮已平。
林逋是大里黃賢村人,也有人說他是杭州錢塘人,總歸是個浙江人,和潘閬一樣也是個神童,據說通曉經史百家。不大有人知道他四十歲以前是甚麼樣子,《夢溪筆談》裏說他狂得很,常跟人說:「世間事皆能之,惟不能擔糞與着棋」。
世間事皆能之,大概也是世間事皆漫不着心。他寫詩隨寫隨棄,從不留着。但畢竟也留下了一些。一句「疏影橫斜水清淺,暗香浮動月黃昏」讓多少人眼前有梅道不得。
四十歲以後的林逋是我們熟悉的梅妻鶴子的隱士,他漫遊江淮,隱居西湖,結廬孤山。喜歡駕着小舟遍遊西湖寺廟,與高僧詩友交接往還。有人來尋他,候門的童子便放飛一隻鶴去喊他回家。
望海潮,柳永
時光流轉。
公元989年,范仲淹出生。
公元990年,張先出生。
公元991年,晏殊出生。
公元992年,張昇出生。
從這時候起,北宋的詞壇大咖們,正結伴而來。而有一個人,比他們走得都更快些。他叫柳永。
公元1003年。柳永二十歲,懷着滿腔抱負,到了林逋出生的錢塘,求見潘閬曾經的好友,太守孫何。
他求見的法子很是特別。自己制曲填了一首《望海潮》,尋了杭州城最有名的歌妓楚楚,求她在孫府宴席上唱曲子:「孫相公若問起這曲子是誰寫的,你便說是柳七。」後來這曲子傾倒四座,亦傾動全城和孫何。
東南形勝,三吳都會,錢塘自古繁華,煙柳畫橋,風簾lián翠幕,參差十萬人家。雲樹繞堤沙,怒濤卷霜雪,天塹qiàn無涯。市列珠璣,戶盈羅綺,競豪奢。 重湖疊巘yǎn清嘉。有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。羌管弄晴,菱歌泛夜,嬉嬉釣叟蓮娃。千騎擁yŏng高牙。乘醉聽簫鼓,吟賞煙霞。異日圖將好景,歸去鳳池誇kuā。
錢塘城為柳七傾倒,柳七亦為這城傾倒。他終日沉醉於煙柳畫橋和風簾翠幕中,忙著給歌伎舞女們寫詞,陰差陽錯的,他後來成了第一個大量寫慢詞的人,還成了兩宋詞壇創用詞調最多的詞人——宋詞880多個詞調中 ,屬於他首創或首次使用的就有一百多個。詞在他手裡,玩出了令、引、近、慢、單調、雙調、三疊、四疊無數的花樣。平生不識柳七郎,便稱花魁也枉然的歲月裡,他「爛遊花館,連醉瑤卮」,「共綠蟻、紅粉相尤,向繡幄,醉倚芳姿睡」,他忘了,忘了自己北上游歷,原本是為了甚麼。
浣溪沙,晏殊
公元1005年。就在柳永流連秦樓楚館的時候,一個十四歲的神童,已經考上了進士。他叫晏殊。
很多年後,晏殊做了宰相。據說柳永曾去求他辦事。那一天,柳永很憋了些窩囊氣。又一些年後,晏殊偶然撞見他鐘愛的小兒子,在滿堂賓客前大喇喇地背誦柳永的詞,那一刻,晏殊也是氣血翻涌。
在這太平歲月裏,他當了一輩子的顯官名宦,他的詞,早已和他的風度一樣優雅而從容。
一曲新詞酒一杯。去年天氣舊亭臺。夕陽西下幾時回? **無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識燕歸來**。小園香徑獨徘徊。
這是他的得意之句。那時候他路過揚州,和江都尉王琪在大明寺裏閒逛,春晚落花,時或沾衣,他對王琪說,他有個好句——無可奈何花落去,可惜總也寫不成章,王琪便替他續了「似曾相識燕歸來」這句——他覺得很好,後來,便寫成了這一首《浣溪沙》。
他瞧不上柳永的冶豔。他愛讀的,是韋應物那樣的清淡,常常邊看邊嘆:這句子,全沒些脂膩氣呵。他也不喜肉食,自奉極薄。
但他待人甚豪,性子也剛峻。仁宗繼位的時候,他力主太后垂簾聽政,也曾因諫阻太后被貶。
後世的傳說裏,他的優雅大大地掩蓋了他的才能——北宋初年,很少有南方人能做上宰相的,而他,就是這極少數裏的其中之一。
漁家傲,范仲淹
公元1009年。柳永初試落第。他不怎麼在意,繼續流連於花街柳巷。同一年,長白山醴泉寺裏有個刻苦的少年,每天只煮一碗稠粥,吃完只顧讀書。
公元1015年。柳永二試落第。那個「劃粥斷齏jī」的少年,考上了進士。他叫范仲淹。
范仲淹一生只彈《履霜操》。那麼多年,他兢兢自警,一步一個腳印,成爲大宋朝的砥柱中流,成爲同事們仰慕的清流。他每貶一次,爲他送行的人就更多一些,人們甚至說:「與範公一起被貶,是某之榮幸。」
他是書生。但誰敢說他百無一用是書生?五十二歲起,他經略陝西三年,以文官任武帥,屢建奇功,逼得西夏步步後退,最終叩首稱臣,他因此也被稱爲「龍圖老子」。
他的《漁家傲》,就寫在他鎮守陝西的第二年。在北宋最初的五十年中,沒人寫過這麼有男兒氣的詞!
塞下秋來風景異,衡陽雁去無留意。四面邊聲連角起,千嶂裏,長煙落日孤城閉。 濁酒一杯家萬里,燕然未勒歸無計。羌管悠悠霜滿地,人不寐,將軍白髮征夫淚。
他從來不象蘇東坡、李太白那樣天才卓著。但你去細看他的一生,卻是暗流涌動。他一生集能吏、良將、忠臣、孝子、詩人、君子於一身,是不折不扣的斜槓青年——他是那麼的牛逼,所以死得文正之諡。
要知道文正之諡,比考狀元要難得太多太多了,自宋至清的大約一千年裏,能出三百多個狀元,而能得到這個諡號的,攏共只有三十餘人。
離亭燕,張昇
公元1015年的考場裏,除了范仲淹,魁星的如矩之眼應該還看到了另一個未來宰相,他叫張昇。
張昇比范仲淹小三歲,考中進士那年也只不過二十四歲。他的生平幾無可考。我們只知道他和范仲淹同一年中進士,也和范仲淹一樣官至宰相。
他退居江南後,留下這樣一首詞:
一帶江山如畫,風物向秋瀟灑。水浸碧天何處斷?霽色冷光相射。蓼嶼lù yǔ荻花洲,掩映竹籬茅舍。 雲際客帆高掛,煙外酒旗低亞。**多少六朝興廢事,盡入漁樵閒話**。悵望倚層樓,寒日無言西下。
多少年後,有許多人都會唱:白髮漁樵江渚上,慣看秋月春風。一壺濁酒喜相逢。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談中——我們在張昇的詞裏,找到了這感慨的出處。多少六朝興廢事,盡入漁樵閒話。
宋朝文官的祟尚清流是有名的。象張昇和范仲淹這樣的名臣,他們都奉行這樣的的道德標準——「公罪不可無,私罪不可有」,士林以此自勵,砥礪前行,自上而下,皆是如此。淺斟低唱、左擁右抱的柳永怎麼也考不及格,也就不奇怪了。
玉樓春・春景,宋祁
公元1018年,柳永三試落第。
公元1024年,柳永四試落第。
柳永四試落第的這科,共錄取進士207名。這一年的黃金榜,簡直是閃瞎了眼的星光大道,甚至出現了「雙狀元」——一對哥倆。
哥哥宋庠是榜上的狀元,弟弟宋祁是實際上的狀元。官家的腦回路十分儒家:弟弟比哥哥排名高,這好象不太好吧?兄弟兄弟,兄當在先纔是,反正狀元都是給老宋家的,弟弟就挪下來吧。
於是倒黴的宋祁,糊里糊塗地被挪到了第十名——狀元的名份沒有了,好在,狀元的才情是不會泯滅的,日後宋祁將憑着」紅杏尚書「名留詞史。
東城漸覺風光好。縠hú皺波紋迎客棹zhào。綠楊煙外曉寒輕,紅杏枝頭春意鬧。 浮生長恨歡娛少。肯愛千金輕一笑。爲君持酒勸斜陽,且向花間留晚照。
賀聖朝・留別,葉清臣
那年的榜眼,叫葉清臣。
葉清臣是葉夢得的曾叔祖。
他們中進士的這一年是仁宗天聖二年。
雙狀元宋庠、宋祁、榜眼葉清臣、探花鄭戩,就此結成了天聖四友,擱如今,就是汴京城的四大天王了吧。可惜,四大天王太要好了,引來了皇帝的側目,四人同時被貶出京城,分散四郡。
滿斟綠醑xǔ留君住。莫匆匆歸去。**三分春色二分愁,更一分風雨**。 花開花謝、都來幾許。且高歌休訴。不知來歲牡丹時,再相逢何處。
這首離別詞,據說就是葉清臣在汴京留別友人所作。但寫於何年、贈與何人已不可知了。我們只知道,多年後蘇軾的「春色三分,二分塵土,一分流水」還是從這裏借來的。
算起來,那年黃金榜上得龍眼眷顧的人,還有好幾個蘇軾的親戚呢,比如蘇渙(蘇軾的伯父)、程濬(蘇軾的舅父)……
沒得到龍眼眷顧的柳永這年四十一歲。第四次落第,他終於懷着無限蒼涼的心情,「念去去、千里煙波,暮靄沉沉楚天闊」。他離開汴京傷心地,一去就是十餘年。
柳永的離去,並未給汴京的才子榜留下什麼影響。說起來,那些年汴京城最不缺的,就是才子了。
踏莎行,歐陽修
公元1030年。又一位恃才而生的年輕人一口氣拿下廣文館試、國學解試、禮部解試頭一名。
他叫歐陽修。
姓歐陽的人都挺厲害的。唐朝有歐陽詢大神,宋朝就有歐陽修大神。
頭一年,歐陽修的廣文館試、國學解試均獲第一名,成爲監元和解元。第二年正月試禮部,歐陽修又毫不手軟地拿下第一名。
照這節奏看來,三月份殿試的狀元是妥妥的了。他特意去做了一身新衣衫,同學王拱辰試穿了這身衣裳,笑着說:「我穿狀元衣裳了」——第二天唱名,王拱辰高中狀元,歐陽修僅列二甲。
怪誰呢?怪老天爺那天打瞌睡了嗎?怪王拱辰穿走了他的狀元運氣嗎?考官們站成一排,齊刷刷地說:怪你自己吖!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!
要說歐陽修年輕時的確是很狂的,愛玩,毒舌,不加點檢,好與歌姬廝混……玉勒雕鞍的遊冶,在他大概都是真有的事。
候館梅殘,溪橋柳細。草薰風暖搖徵轡pèi。離愁漸遠漸無窮,迢迢不斷如春水。 寸寸柔腸,盈盈粉淚。樓高莫近危闌倚。平蕪盡處是春山,行人更在春山外。
要不是上司錢惟演總罩着他,年輕的歐陽修大概就捅下無數個漏子了。錢惟演縱有千萬個不是,愛才如命這一點,真應該給他點個大大的贊。他罩住了歐陽修,歐陽修也就薪火相傳,日後罩下許多後輩小子——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。
天仙子,張先
公元1030年,歐陽修考中進士的這一年,張先也考中了進士。
張先像是宋詞人裏的老頑童。他活了很久很久,久到可以和蘇軾們一起愉快地玩耍。他愛美酒,也愛美人,蘇軾的「一樹梨花壓海棠」就是笑他的。他的「雲破月來花弄影」、「隔牆送過鞦韆影」、「簾壓卷花影」尤其出名,後人因此稱他爲張三影。
張三影在吳江任上曾自建花月亭,這到底是因爲有了亭子纔有了「雲破月來花弄影」,還是因爲有了句子纔有了亭子——已經無解了。
水調數聲持酒聽,午醉醒來愁未醒。送春春去幾時回?臨晚鏡,傷流景,往事後期空記省。 **沙上並禽池上暝,雲破月來花弄影**。重重簾幕密遮燈,風不定,人初靜,明日落紅應滿徑。
張先考中進士的這年41歲,也是挺不容易的。說起來,他其實比晏殊、張昇、宋祁、歐陽修都大……可他比柳永小啊。
到現在爲止,比柳永小的那些大咖們,全部都考上了進士了……
公元1034年。遠離汴京考場十餘年的柳永終於回來了。他終於用洪荒之力考上了進士。
北宋的歷史要翻新頁了。這倒不是因爲柳永考上了進士,而是因爲——那些足以影響北宋後半段歷史的人物,他們的面目正逐漸清晰。
西江月,司馬光
公元1038年。一个二十岁的少年一举进士及第,北宋后半段的历史再也绕不过他的名字……
他是傳說裏砸光的司馬缸。也是史書裏執拗的司馬牛。更是洋洋萬卷《資治通鑑》的主編大人。
他是司馬光。從這年開始,他走入仕途,並在北宋一系列重要事件上留下自己的名字。因爲他的堅持,仁宗將趙宗實列爲嗣子;因爲他的堅持,濮議最後不了了之;最後因爲他的堅持……王安石的變法全部完蛋……
但是你如何能想到,這樣一個霹靂雷神,也會有如此讓人留戀的溫情脈脈:
寶髻鬆鬆挽就,鉛華淡淡妝成。青煙翠霧罩輕盈,飛絮遊絲無定。 **相見爭如不見,多情何似無情**。笙歌散後酒初醒,深院月斜人靜。
北宋的士大夫們總是把寫詩和寫詞分得很清楚。被後世奉爲文學高峯的宋詞,在寶元初年,仍是徘徊於酒筵舞袖間,像司馬光這樣自命國家棟梁的士大夫,也就只是寫着玩玩而已,在不經意間,留下他端嚴面容後的另一副面孔。
宋詞的大開大闔、光芒耀目,要到三十年後,在蘇軾手裏才得以成就。否則,司馬君實的筆下,也應當有王介甫「登臨送目」這樣的蒼涼吧。說起來,司馬光和王安石,是何其相似的兩個人哪。
桂枝香・金陵懷古,王安石
公元1043年。就在司馬光踏入汴京大道五年以後,王安石也來了。這一對相愛相殺的對手,終於要拉開他們纏鬥一生的序幕了。
王安石人稱拗相公。惟偏執者得以成功這句話,他一定很信。
所以,當這一年新進士王安石去拜見晏殊,晏殊絮絮叨叨地同他說:「人能容物,物便能容人」的時候,他年輕的眼睛裏充滿了不屑,他覺得老宰相太嘮叨了,不是個做大事的人。很多年以後,他果然雷厲風行地做了大事,將無數我們熟悉的詞人捲進煕寧變法中去。
後來熙寧變法徹底失敗,王安石退居金陵,晚秋登臨,無限感慨。
登臨送目。正故國晚秋,天氣初肅。千里澄江似練,翠峯如簇。歸帆去棹殘陽裏,背西風、酒旗斜矗。彩舟雲淡,星河鷺起,畫圖難足。 念往昔、繁華競逐。嘆門外樓頭,悲恨相續。千古憑高,對此謾嗟榮辱。六朝舊事隨流水,但寒煙、芳草凝綠。**至今商女,時時猶唱後庭遺曲**。
因爲變法,拗相公王安石不可避免地成了後世議論最多也爭議最大的人物之一。
然而,你不得不承認,這是個人物!他敢說,敢做,敢當,少年時隨父宦遊南北各地,二十六歲寫出《河北民》,年輕時立下的「矯世變俗」之志,到死未易——讀書人最最重視的生前名譽,身後是非,在他都如浮雲,即使衆叛親離,揹負千萬罵名,這位拗相公大概也毫不在乎。
他所在乎的,是積貧積弱的大宋如何能強壯強盛,所以他變法,下猛藥,然而變法竟然全面失敗。生前最後一年,新法接連被廢,辭官在家的王安石聞訊均默然無語。直到廢除免役法,他才愕然:「也罷到這個麼?創立此法,我和先帝討論了兩年之久,實在是已經考慮得很完善了呀!」
每讀至此,讓人悵然!罪臣耶?功臣耶?奸佞耶?名士耶?
「無奈被些名利縛。無奈被他情擔閣。可惜風流總閒卻。當初謾留華表語,而今誤我秦樓約。夢闌時,酒醒後,思量著。」這闕《千秋歲引》沒有《桂枝香》的蒼涼磅礴,卻彷彿是拗相公性情的另一面。
眼兒媚,王雱páng
就在王安石寫下「登臨送目」和「可惜風流總閒卻」的那一年,他的兒子,王雱病逝了。
王雱的身體一向不好。因爲身體虛弱,纏綿病榻多年,其妻常年獨居樓上,和寡居無異。王安石便做主讓兒媳改嫁,卻不曾顧及自己兒子如何。
王雱懷念妻子,爲她寫了這首詞:
楊柳絲絲弄輕柔,煙縷織成愁。海棠未雨,梨花先雪,一半春休。 而今往事難重省,歸夢繞秦樓。**相思只在,丁香枝上,豆蔻梢頭**。
後來他三十三歲就死了。
他出生時,父親剛考中進士一年,他死時,父親剛退居金陵,寫下《桂枝香》和《千秋歲引》。他這一生,彷彿便是父親仕途起落的見證。
生死終是常事。有人死,便有人生。有人生,便有人死。
卜算子・送鮑浩然之浙東,王觀
公元1054年。張耒出生,柳永離世。
少年柳三變那些冶豔旖旎的傳說也隨他消逝了嗎?大概沒有。柳永估計不會想到,有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暗暗發誓要超過他,他的詞集,後來就叫《冠柳集》。
他就是將來會和秦觀齊名、並稱二觀的王觀。秦觀有個胞弟叫秦覿,王觀也有個堂弟叫王覿——這麼擅長文字的北宋人,取個名字爲何這麼艱難啊,哥哥弟弟都撞了!
惟一的解釋大概是,王觀自帶撞人體質,他撞得最厲害的,是那位自稱王逐客的王仲甫,據說,早在南宋的時候,王觀和王仲甫,大家就已經傻傻分不清了,王仲甫的事蹟和逐客這個名號都撞給了王觀,他們二人的詞張冠李戴的就更多了。
但是有一首,那絕對是王觀的:
水是眼波橫, 山是眉峯聚。欲問行人去那邊?眉眼盈盈處。 纔始送春歸, 又送君歸去。若到江南趕上春,千萬和春住。
何以認定是王觀的呢?宋人王灼編《碧雞漫志》,大大地誇王觀詞是「新麗處與輕狂處皆足驚人」。王觀的新麗和輕狂,大概和柳永一樣,是骨子裏帶來的風流,旁人那是學都學不來的。
公元1057年。王觀考中進士。
這一榜史上稱爲嘉祐二年丁酉科,爆炸程度超過三十三年前的天聖二年甲子科,場上烏泱烏泱的全是大神,光是後世的唐宋八大家,這年就出了三個。
這還不止。洛黨、蜀黨、朔黨首領們也整裝待發。支持王安石的、討厭王安石的也都站好隊了……當然這是後話了,而且王安石也不知道。
此時的王安石正一門心思考慮變法。
公元1059年,王安石的改革思路基本成熟,遂寫成洋洋萬言的《上宗仁皇帝言事書》遞交給仁宗請求變法。仁宗沒吱聲。
公元1063年,仁宗薨,英宗繼位。英宗也不動彈;公元1067年,英宗薨,神宗繼位——敲黑板,注意了;公元1068年,久慕王安石之名的神宗召見王安石,王安石再次提出全面變法;公元1069年,宋神宗任命王安石爲參知政事,全力支持其變法理念。
波瀾壯闊的熙寧變法拉開序幕。
熙寧變法,隔着一千年,仍然未能塵埃落定。而我們知道的是,這場變法將捲進無數我們熟悉的詞人,晏幾道、歐陽修、司馬光、蘇軾、王安石、秦觀、黃庭堅、李之儀、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,統統都捲進去了,新黨舊黨彼此指斥,權力交接此起彼伏,政令顛覆達幾十年之久。
時到今日,仍有人在爭論這個問題:毀滅北宋的,到底是力主改革的王安石還是力阻改革的司馬光?
沒有標準答案。更遑論一千年前。我們只知道,熙寧變法正在引發一場前所未有的劇烈地震。
人類的本能並不喜歡動盪和變化,越老越是不喜歡,北宋這時候110歲了,劇烈的地震引來了排山倒海的反對。
清平樂・春晚,王安國
公元1071年。飽受各種反對困擾的宋神宗,希望能從回京述職的一位大臣嘴裏,聽到些振奮的好消息,畢竟,那個人是王安石的親弟弟。
可是直男王安國對他哥哥的評論,連神宗都聽不下去……
他說:「外頭說我哥哥用人不當,急於斂財。」
王安國對王安石的變法向來不甚理解,更不要說支持了!神宗狠狠地被戳了一下子。受傷的君王拂袖而去,直腸的臣子從此不得重用。後來呂惠卿上臺,更藉故將他罷歸田裏。他的一生很不得意,他的官只做到著作佐郎祕閣校理,世稱王校理。
留春不住,費盡鶯兒語。滿地殘紅宮錦污,昨夜南園風雨。 小憐初上琵琶,曉來思繞天涯。不肯畫堂朱戶,春風自在楊花。
他留下的詞不多。大抵都是「留春不住」「畫橋流水」「寶瑟塵生」這樣的句子,乍一看去,倒和司馬光是像的。不過,「不肯畫堂朱戶,春風自在楊花」真是小清新哪!大抵再板着面孔做官的人,也是要放鬆放鬆的。
可王安石放鬆不了。熙寧變法的頭幾年着實艱難——其實,從來就沒有容易過。王安石自己嫡親的弟弟尚且是這個態度,何況他人。
擋路石一塊一塊,明裏暗裏,橫阻於地。拗相公對擋路石沒有什麼耐心。他的反應很直接:搬走!
河滿子・秋怨,孫洙
於是公元1071年,因爲反對新法,大批官員被貶或自求外任——富弼罷貶汝州,司馬光罷歸洛陽,蘇軾通判杭州,孫洙外任海州。
孫洙是主動請求外任的。那時候,他的仕途正如日中天。
他十九歲就中了進士——和他父親一樣。三十歲以後,他的仕途更是直線上升,四十歲那年,短短半載便升遷四次,真真「鮮花着錦、烈火烹油」。
但,只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,四十一歲的他,便放下這一切,極力求外放,跑到海州去了。
這樣的不甘羈縻,大抵是刻在他骨子裏的,所以他後來寫得出「樓頭尚有三通鼓,何須抵死催人去」這樣性情的句子。
可惜,算上上面這闕《菩薩蠻》,他留下的詞不過二闕。另一首便是《河滿子》。
悵望浮生急景,淒涼寶瑟餘音。楚客多情偏怨別,碧山遠水登臨。目送連天衰草,夜闌幾處疏砧。 黃葉無風自落,秋雲不雨長陰。**天若有情天亦老**,搖搖幽恨難禁。惆悵舊歡如夢,覺來無處追尋。
《河滿子》寫在何時?沒有足夠的資料證明。我猜,也許寫在四年以後,他離開海州回京的途中?那年秋天,他一路上與友人相逢又作別,迢迢羈旅,京城中又風雨不定,足以讓人「搖搖幽恨難禁」了!那年正是公元1074年。
汴京的政治氣象,就象孫洙詞裏寫的那樣「秋雲不雨長陰」。
因爲春初的大旱,到處都是人心惶惶,流離失所的饑民。流言四起,說這樣的異象,都是王安石招來的。反對變法的監安上門鄭俠畫了《流民圖》、《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業圖跡》上奏,直斥新法弊端,力諫王安石應被罷相。
臨江仙,晏幾道
神宗在新黨舊黨的推搡中產生了搖擺,於是各打五十板,王安石罷相,鄭俠下獄。
同時下獄的,還有一位宰相之子。
這年晏幾道三十七歲,因爲在不久前寫了《與鄭幾夫》詩贈鄭俠而受牽連,在十一月下獄。雖然不久就出獄,但從此,這位晏府的相公暮子,一直沉淪下潦。
晏幾道的人生中其實沒有什麼大事。最大的兩次疾風暴雨,一次是十八歲父親去世,另一次便是三十七歲被鄭俠連累下獄。與他交好的黃庭堅曾說他身有奇志,可他一生的雄圖,從未展開過。此生,他始終沉浸在當年錦衣少年的夢中,不願醒來。一遍又一遍,回憶那些韶華舊事,像一個多產的言情作家。
夢後樓臺高鎖,酒醒簾幕低垂。去年春恨卻來時。落花人獨立,微雨燕雙飛。 記得小蘋初見,兩重心字羅衣。琵琶弦上說相思。當時明月在,曾照彩雲歸。
有細心人統計過,《小山詞》裏,夢字竟出現六十餘次。
「客情今古道,秋夢短長亭」「今宵剩把銀釭照,猶恐相逢是夢中」「夢魂慣得無拘檢,又踏楊花過謝橋」 ……
黃庭堅曾經嘆息說:叔原有三癡。晚清才子馮煦編《宋六十一家詞選》,編到晏幾道時,也嘆息說:小山是古之傷心人。
晏幾道彷彿不曾生活在北宋當世,他身上的時代烙印很少很少。你很難相信,他和蘇軾是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,他們其實只相差一歲,在所有北宋詞人裏,他們的年齡最爲接近。
蘇軾生於1037年,晏幾道生於1038年。他們都天才秀髮。他們有共同的朋友黃庭堅。他們也都和王安石有着微妙的關係,被扯進政治漩渦裏各自打轉,一個因此下獄,一個因此貶官。
他們有如此多的共同點,卻終於向命運的兩頭分馳而去。若干年後,從狂風暴雨裏熬過來的蘇軾,與王安石一笑泯恩怨,而晏幾道,那個曾經氣概磊落、清壯豪邁的名士,最後只留給世間「金鞭美少年,去躍青驄馬」的落寞背影,既不曾與蘇軾交集,也不曾與王安石交集。
公元1078年,搖擺不定的宋神宗緩過神來,重新起用王安石推行新法,並親自上陣。但熙寧變法實已失敗,神宗皇帝親手抓起的,是元豐改制。元豐改制第二年,一件影響北宋詞壇的事件爆發。
念奴嬌・赤壁懷古,蘇軾
公元1079年。蘇軾迎來人生中赫赫有名的烏臺詩案。
烏臺詩案爆發的時候,王安石已經退居江寧,新法法令也已經陸續被廢止,但圍繞着變法而生的新黨舊黨相爭局面已成——兩派各自佔據蹺蹺板的一頭,不是你壓倒了我,便是我壓倒了你。
這年七月,人在湖州的蘇軾被御史李定、舒亶等彈劾,說他對新法不滿,包藏禍心。隨後立即被欽差押往汴京。壓力山大的蘇軾想要自殺,未遂,八月下御史臺獄,熬了幾個月,全部認罪。
蘇軾一案轟動朝野。在曹太后、王安石以及部分新黨大臣的營救求情下,蘇軾最後倖免一死,貶黃州團練副使(實際上是被黃州官方看管的犯人)。
弔詭的是,爲蘇軾疏通求情的人中,新黨大臣多於舊黨大臣。
剛到黃州的蘇軾很慘,他自己說:親朋故友,沒有一人敢寫信給他。他寫信去,也沒有人敢寫回來。後來,他在黃州築「東坡雪堂」,開田耕地,自號東坡居士,更於秋、冬兩遊赤壁,寫下震爍千古的代表作——前後《赤壁賦》和《念奴嬌》。
大江東去,浪淘盡,千古風流人物。故壘西邊,人道是:三國周郎赤壁。亂石穿空,驚濤拍岸,捲起千堆雪。江山如畫,一時多少豪傑。 遙想公瑾當年,小喬初嫁了,雄姿英發。羽扇綸巾,談笑間、檣櫓灰飛煙滅。故國神遊,多情應笑我,早生華髮。人生如夢,一尊還酹江月。
「問汝平生功業,黃州惠州儋dān州」。
乌台诗案远贬黄州,是苏轼人生中不能忽视的拐点——他从此脱胎换骨,成为后人膜拜的苏东坡。
这也是北宋词的拐点——关西大汉手执铜琵琶铁绰板的豪放词的时代,终于从黄州起步了。
漁家傲・朱服
但烏臺詩案的牽涉着實慘重。因與蘇軾相交被連累貶官的無以計數。其中就有朱服。
朱服出身吳興朱家,是名門望族,亦是世代書香門第。他們家也是「一門三進士」,堪比蘇洵、蘇軾、蘇轍父子「三蘇」。朱服和弟弟朱肱,都是蘇軾的粉絲。
烏臺詩案後,他被貶海州。
小雨纖纖風細細,萬家楊柳青煙裏。戀樹溼花飛不起,秋無際,和春付與東流水。 九十光陰能有幾?金龜解盡留無計。寄語東陽沽酒市,拚一醉,而今樂事他年淚。
《烏程舊志》裏說:「朱行中坐與蘇軾遊,貶海州,至東郡,作《漁家傲》詞。」說的就是這事。其它受到牽連的人中,駙馬王詵被削除一切官爵。王鞏發配西北。蘇轍貶任筠州酒監。司馬光和範鎮及蘇軾的十八個別的朋友,都各罰紅銅二十斤。
虞美人・寄公度,舒亶dǎn
公元1083年。形勢又悄悄發生了變化——蹺蹺板的一頭又被壓下去了 。這回被壓的是新黨,被貶的是舒亶。
舒亶,就是在乌台诗案中给苏轼下绊子的御史之一。但如果因此就把舒亶定义为奸臣,那未免过于简单粗暴。
舒亶是坚定的变法拥护者和参与者,且性格执拗(说起来北宋朝性格执拗的人还挺多的,从宋神宗到王安石、司马光、苏轼,有一个算一个),乌台诗案里给苏轼的定罪,并非出自党派倾轧。
他和苏轼一样,其实都不是以新法为手段、以倾轧为目的的党人。
总之,在这一年,掌握着跷跷板平衡的皇帝,碰到的是翰林舒亶与尚书省产生的矛盾,为了平衡两头的力量,神宗发话,罢免舒亶。
可怜的舒亶黯然回乡,迁居鄞县月湖畔,名其居曰「懒堂」——这个二十四岁就高中礼部第一的才子,如今用一个「懒」字,藏起他心里多少的愤怒与不平!
这样的愤怒与不平,十年都无人过问。直到神宗死后,舒亶才被召回汴京。
芙蓉落盡天涵水,日暮滄波起。背飛雙燕貼雲寒,獨向小樓東畔、倚闌看。 浮生只合尊前老,雪滿長安道。故人早晚上高臺,贈我江南春色、一枝梅。
人雖回到京師,京城已物是人非。新法成故紙,舊友都星散,他的孤獨和淒涼,撲面而來。怯寒畏獨中,他給崔公度寫詞——多少年前,他們曾同在荊公門下,同樣深受倚重。
同樣被「揮之即去,召之即來」的還有周邦彥。和舒亶不同,周邦彥是在神宗薨逝的元佑更化中被驅逐的。
瑞龍吟・大石春景,周邦彥
公元1088年。神宗薨逝後數年間,支持舊黨的向太后起用司馬光,新法全面廢除,舊黨紛紛被召回,新黨則流散四方。被擠出京城的人裏,就有周邦彥。
很多人記得「纖指破新橙」的香豔,卻很少人想到,清真也曾在新舊黨爭的漩渦裏浮沉。
他也曾有一番凌雲志向。二十八歲時,周邦彥向宋神宗獻《汴京賦》,歌頌新法,因而大獲賞識,從太學諸生直升爲太學正。如今,他三十三歲,新法盡廢,新黨盡貶,他被遠遠地趕到廬州(今安徽合肥)、荊州(今屬湖北)、溧水(今屬江蘇)等地任職。
被驅逐的悽慘,周邦彥和舒亶是一樣的。後來他們被召回的原因也一樣——哲宗親政了,需要用人,用新黨。前度劉郎重又來,但,他爲何覺得如此陌生?
章臺路。還見褪粉梅梢,試花桃樹。愔愔yīn坊陌人家,定巢燕子,歸來舊處。黯凝佇。因念個人癡小,乍窺門戶。侵晨淺約宮黃,障風映袖,盈盈笑語。 前度劉郎重到,訪鄰尋裏,同時歌舞。唯有舊家秋娘,聲價如故。吟箋賦筆,猶記燕臺句。知誰伴、名園露飲,東城閒步。事與孤鴻去。探春盡是,傷離意緒。官柳低金縷。歸騎晚、纖纖池塘飛雨。斷腸院落,一簾風絮。
汴京城再不是熙寧年間「總把新桃換舊符」的汴京了!訪鄰尋裏,再沒有那些志同道合、熱血改革的夥伴。從此,他專注於寫詞,成爲徽宗年間國家最高音樂機關──大晟府的提舉官。學得文武藝,貨與帝王家——從此他只賣才情予皇帝,不再賣他的一腔抱負,而詞史,給了他一個這樣的評價:南北兩宋,得詞之大成者,惟清真一人而已。
公元1093年。高太后薨逝,宋哲宗親政。
踏莎行・郴chēn州旅舍,秦觀
公元1094年。宋哲宗改年號爲紹聖元年。高太后時期,哲宗整整看了八年舊黨大臣們上奏的臀部和背影,看夠了的他,一親政就把那些大臣驅逐到天邊,極力重用新黨,並逐一恢復新法。天地又一次翻覆,許多重臣的政治命運又走向了拐點。其中就有秦觀。
從這年開始,秦觀人生中最低潮的日子來臨了,一貶再貶,先是被貶爲杭州通判,後來又貶處州,再又貶到郴州時,已是三年後了。
霧失樓臺,月迷津渡。桃源望斷無尋處。可堪孤館閉春寒,杜鵑聲裏斜陽暮。 驛寄梅花,魚傳尺素。砌成此恨無重數。郴江幸自繞郴山,爲誰流下瀟湘去。
這位寫出「金風玉露一相逢」、二十餘歲就跟隨蘇軾的才子,到此是否自悔爲官誤身?
他從未想過,此生,他竟會如此,身不由己,在波峯浪尖上顛躓。
這樣的顛躓何時是個頭?誰也不知道!
公元1097年,秦觀貶居郴州。黃庭堅貶居黔州。蘇軾貶居惠州。公元1098年,秦觀從郴州再貶至橫州,黃庭堅由黔州再貶至戎州,蘇軾由雷州再貶至儋州。公元1100年,哲宗薨,其弟徽宗即位。向太后臨朝聽政。又一次的,新黨被貶斥,舊黨被召回。
秦觀死於召回的路上。蘇軾也在召回的路上,聞訊大哭,兩日水米不進。一年後,蘇軾也死了。
你以爲這就結束了麼?沒有!
公元1101年。徽宗全面親政,爲了調和歷史積累下來的元祐派(舊黨)和紹聖派(新黨)的矛盾,平息兩派之間的「朋黨」之爭,決定折中兼容「元祐」與「紹聖」的施政方針,同時,決意起用變法心志堅決的蔡京來恢復熙寧新法。
公元1102年。新黨再掌權,舊黨再失勢。《元祐黨人碑》立起來了——開始是119人,列出的是「所有在元祐朝名列貶謫之籍而在元符末年恢復官職不當的人」,後來牽連到309人。在這塊碑上,司馬光、蘇軾、秦觀分別領銜宰臣第一名、待制以上官員第一名、餘官第一名。
賀新郎,葉夢得
據說,設立黨人碑是葉夢得的主意。
葉夢得有才。他寫出「睡起流鶯語」的時候,據說才十八歲。
睡起流鶯語,掩蒼苔房櫳向晚,亂紅無數。吹盡殘花無人見,惟有垂楊自舞。漸暖靄、初回輕暑,寶扇重尋明月影,暗塵侵、上有乘鸞女。驚舊恨,遽如許。 江南夢斷橫江渚,浪粘天、葡萄漲綠,半空煙雨。無限樓前滄波意,誰採蘋花寄取?但悵望、蘭舟容與,萬里雲帆何時到?送孤鴻、目斷千山阻。誰爲我,唱金縷。
《宋史 強淵明傳》裏說:強淵明與其兄浚明及葉夢得,與蔡京是死黨。立元祐籍、分三等定罪,就是他們三人所爲。
葉夢得早年和章惇、蔡京都關係密切。蔡京對葉夢得有知遇之恩。章惇的兒子章持和葉夢得是同年(紹聖四年進士),章惇的孫子章衝是葉夢得的女婿。後人因此認爲葉夢得是紹聖餘黨,直到南渡以後,對夢得的評議也十分不堪。
但葉夢得和元佑黨人的關係一樣密切!他的母親,就是蘇軾門人晁補之的二姐,他算得是晁補之的外甥。元佑黨人碑上,一樣列着晁補之的名字。
摸魚兒・東皋寓居,晁補之
公元1102年九月,徽宗御書立碑,十月,晁補之罷官歸裏。
晁補之詩學陶淵明。罷歸後,他索性自號歸來子,在山東鉅野的東皋老家修葺歸來園,種楊柳、耕地、喝酒,過起陶淵明式的隱士生活。
買陂pí塘、旋栽楊柳,依稀淮岸江浦。東皋嘉雨新痕漲,沙觜鷺來鷗聚。堪愛處。最好是、一川夜月光流渚。無人獨舞。任翠幄張天,柔茵藉地,酒盡未能去。 青綾被,莫憶金閨故步。儒冠曾把身誤。弓刀千騎成何事,荒了邵平瓜圃。君試覷。滿青鏡、星星鬢影今如許。功名浪語。便似得班超,封侯萬里,歸計恐遲暮。
晁補之本該是個狀元。神宗元豐年間,晁補之舉進士、試開封及禮部別院,皆是第一,可惜,當閱卷官把晁補之的策試卷子呈奉到御案上,神宗的御筆卻點成了開封人時彥。
狀元之名被御筆點掉了,不過狀元之才還是牢牢地跟着他。人人都知辛棄疾《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》寫得太好,被後來名家瘋狂仿寫,其實辛詞的源頭,還在晁補之這裏。
山東鉅野的晁氏,是北宋名門、文學世家。祖先可上追到漢御使大夫晁錯,滿門星光閃耀,晁補之、晁說之、晁禎之都是當時有名的文學家。
臨江仙・晁沖之
若不是這些哥哥們星光太耀眼,晁衝之原該也是大出風頭吧。
憶昔西池池上飲,年年多少歡娛?別來不寄一行書。尋常相見了,猶道不如初。 安穩錦屏今夜夢,月明好渡江湖。相思休問定何如。情知春去後,管得落花無?
西池就是汴京的金明池。晁衝之在汴京和江子之、呂本中一度玩得很嗨,以後他離開以後,甚是懷念,給江子之的詩詞裏,經常殷殷叮囑「如何一字無」、「別後君須記一書」、「別來不寄一行書」……公元1103年的時候,晁衝之正在汴京。
醉花陰・李清照
公元1104年。宋徽宗又頒佈新的禁令:元祐黨人子弟不得在京居住。因爲這個詔令,一位史上著名的才女被迫離京。
身爲元佑黨人李格非的女兒,李清照雖然已和趙明誠結婚三年,且公公趙挺之也是高官,卻還是被迫遣離京城,回到原籍明水居住。徽宗的詔令十分苛刻——即使節日也不許黨人子弟擅自回京,於是這年重陽,孤身在外的李清照給趙明誠寄了一首《醉花陰》,委屈地述說伶仃之苦。
薄霧濃雲愁永晝,瑞腦消金獸。佳節又重陽,玉枕紗櫥,半夜涼初透。 東籬把酒黃昏後,有暗香盈袖。**莫道不銷魂,簾卷西風,人比黃花瘦**。
年輕的李清照不知道,這陣稍涼的秋風,比起將來的狂風暴雨來,真的是要溫柔多了。
數十年後,她將要承受的,是生命之沉重,不能承受也罷,咬牙承受也罷,她都不得不擔負起來,擔負起她大宋朝第一才女的使命。
清平樂・黃庭堅
公元1105年。宋徽宗再下詔令,全國大赦,特許被貶逐的元祐黨人向內地調動。五月初九,特赦令下,五月三十,黃庭堅病死於宜州貶所。
這個八歲就自稱「謫在人間」的早慧的孩子,二十八歲被蘇軾讚歎「超帙絕塵、獨立萬物之表」的出名的才子,在相繼送走秦觀和蘇軾以後,也拂袖離去。屈指算來,他謫在人間已六十一年。
早在這年春天的時候,黃庭堅曾寫下一首送春詞。
春歸何處。寂寞無行路。若有人知春去處。喚取歸來同住。 春無蹤跡誰知。除非問取黃鸝。百囀無人能解,因風飛過薔薇。
真像是讖語呵!北宋詞的春天,漸風雨飄零,春歸無處。自1100年趙佶登位開始,1100年秦觀卒,1101年蘇軾卒,1105年黃庭堅卒,1110年晏幾道、晁補之卒。數年間,多少風流,都被雨打風吹去!
風流子,張耒lěi
張耒也是二十啷噹歲的時候就開始追隨蘇軾,和秦觀、晁補之黃庭堅並稱蘇門四學士。蘇軾的詞集裏,有很多寫給「張文潛」的,文潛,就是張耒的字。
因爲追隨蘇軾,張耒三次被貶到黃州。身爲逐臣,他不得住官舍和佛寺,只能在柯山旁租屋而居,此後自號「柯山」。思念妻子時,他寫了這首《風流子》。
木葉亭皋下,重陽近,又是搗衣秋。奈愁入庾腸,老侵潘鬢,謾簪黃菊,花也應羞。楚天晚,白蘋煙盡處,紅蓼水邊頭。芳草有情,夕陽無語,雁橫南浦,人倚西樓。 玉容知安否?香箋共錦字,兩處悠悠。空恨碧雲離合,青鳥沉浮。向風前懊惱,芳心一點,寸眉兩葉,禁甚閒愁?情到不堪言處,分付東流。
張耒和李之儀是幼年好友。六歲時,張耒隨父親遷居楚州,受業于山陽學館。那時候李之儀十歲,因祖父在楚州當官,也在山陽就讀。同屬元佑黨人,他們的仕途都起起落落。
卜算子・李之儀
公元1106年。徽宗詔除一切黨禁,張耒得以自黃州回到故鄉淮安,而李之儀則復官,攜妾楊姝移居金陵。路過長江時,李之儀爲楊姝寫下那首著名的「我住長江頭,君住長江尾」。
我住長江頭,君住長江尾。日日思君不見君,共飲長江水。 此水幾時休,此恨何時已。只願君心似我心,定不負相思意。
楊姝,是太平州的官妓。前後貶到太平州的黃庭堅和李之儀都與色藝俱佳的楊姝交情甚深。不同的是,黃庭堅對楊姝甚爲超達,而李之儀則對她一見傾心。
太平州的那四年,對李之儀來說並不太平。第一年,兒媳去世;第二年,自己生病;第三年,相濡以沫的妻子胡淑修和唯一的兒子李堯行死了;第四年初,滿身生癬瘡,命懸一線。
幸好,楊姝出現了。李之儀納楊姝爲妾的時候,大約五十九歲,楊姝十八歲。後來幼子堯光就是楊姝所生。
但楊姝和堯光的名字會留下來載入國史,不是因爲這首詞,而是因爲——政和三年,李之儀因與郭祥正交惡,郭向蔡京誣告堯光非李之儀所出,李之儀竟因此受審,削職爲民,聳動一時。
數年以後,李之儀去世,楊姝獨自帶着堯光生活,境況大抵是淒涼的,與李之儀生前有過交往的周紫芝感慨:「清歌低唱,小蠻猶在,空溼梨花雨」。
周紫芝在李之儀生命的最後三年出現,他是李之儀的友人,還是弟子?也許,兩者都有吧。
鷓鴣天・周紫芝
公元1114年。周紫芝第一次拜謁李之儀。
少年周紫芝,曾對蘇門諸君子懷有長久而強烈的傾慕。奈何,卻屢屢錯過.十二三歲的時候,張耒貶在宣州,但張耒當時心情不好,周紫芝自己也還小,沒有機會見到。十五年後,黃庭堅貶到太平州,他要去拜謁的時候,黃庭堅卻離任了。又數年,終於等到了李之儀貶來太平州。
政和四年七月十四日,三十三歲的周紫芝第一次拜謁李之儀。兩人一見如故,相談甚歡,周紫芝滯留十餘日才離去。某種意義上說,周紫芝可以算是蘇門的再傳弟子。他的詩法,得之於李之儀甚多。
但周紫芝的詞法卻得之於晏幾道。
一點殘紅欲盡時。乍涼秋氣滿屏幃。梧桐葉上三更雨,葉葉聲聲是別離。 調寶瑟,撥金猊ní。那時同唱鷓鴣詞。如今風雨西樓夜,不聽清歌也淚垂。
他自己说:少年时我酷爱小晏词,所以那时候的词,经常有模仿他的。
细瞧他的句子,他的意境,是不是和小山很象很象——果然不愧是小山的粉丝。
三年后,周紫芝第二次拜谒李之仪,不久,李之仪过世。又三年,天下开始乱了,方腊起事,周紫芝携全家逃往山区避乱。
長相思・雨,萬俟詠
公元1120年。就在周紫芝逃難的這一年,大晟府開始裁撤冗員。簡單說,大晟府是全國最高級的官辦作詞機構。文藝皇帝徽宗網羅來一批懂音樂的詞人,寫新詞、造新聲。其中尤以万俟詠最爲絕出。
據王灼記載,万俟詠的詞在北宋紅得發紫。《碧雞漫志》裏說:每出一章,信宿喧傳都下。
《中國古代文學事典》也說:每出一詞,次日即盛傳於都城。
一聲聲,一更更。窗外芭蕉窗裏燈,此時無限情。 夢難成,恨難平。不道愁人不喜聽,空階滴到明。
王灼說他是「元佑時詩賦老手」,但屢試不第,於是絕意仕進,寄情歌酒,自號「大梁詞隱」——倒是很有些像柳永的。南渡以後,万俟詠很不得意。他的集子也沒有傳下來,他是有集子的,叫《大聲集》。
万俟詠入大晟府爲制撰,大約有五六年的時間。大晟府裁撤冗員的時候,他已離開了,正任秦川茶馬司幹當公事。後來大晟府因爲金兵南下徹底關門,那是公元1125年的事了。
青玉案・賀鑄
公元1125年。是年金兵南下、大晟府關門,但七十四歲的賀鑄並未見到,他早於春二月病故於常州的僧舍。
七十四年的人間路,於賀鑄,當是解脫吧。
回望來處,那個曾「交結五都雄」、「俠氣蓋一座」的少年,生來便具異相——身量高,面色鐵中透青,雙眉豎立,透着殺伐果斷的煞氣。他還是宋太祖賀皇后的族孫,妻子亦出自宗室。
但年少時的凌雲壯志,最後俱化作了黃粱一夢。也許因爲北宋立國的根本是重文抑武,或者是朝廷嚴控外戚干政,又或者是賀鑄自己性格上的原因?
總之賀鑄愈來愈對仕途灰心,未到離休年齡便早早辭職,定居蘇州。他最有名的那句「一川菸草,滿城風絮,梅子黃時雨」,就寫在蘇州橫塘。
凌波不過橫塘路。但目送、芳塵去。錦瑟華年誰與度。月橋花院,瑣窗朱戶。只有春知處。 飛雲冉冉蘅皋暮。彩筆新題斷腸句。若問閒情都幾許。**一川菸yān草,滿城風絮。梅子黃時雨**。
因爲這首《青玉案》,賀鑄被稱爲賀梅子,永留詞史。而他的生命,定格在了靖康之變的前兩年。此前四年,周邦彥已經去世了。
沒有看到北宋的滅亡,不用經歷兵亂中的逃竄,這是他們的幸運。
公元1126年。金兵再次南下。
燕山亭・北行見杏花,趙佶
公元1127年。金兵攻破汴京,靖康之亂爆發。中原大亂,無數人避戰南渡,卻有一支人馬北上。那是被押解的宋徽宗父子。
宋徽宗趙佶與其子欽宗趙桓此時已不是皇帝了,他們是金兵的俘虜。
北宋,亡了!
金帝將汴京城擄掠一空,將徽欽二帝,連同后妃、宗室、百官,以及教坊樂工、技藝工匠共三千餘人,並法駕、儀仗、冠服、禮器、天文儀器、珍寶玩物、皇家藏書、天下州府地圖、書畫珍藏等等,全部押送北方。
欽宗沿鄭州北行。徽宗自滑州北行。那時正是四月,路上杏花盛開,徽宗見了,禁不住百感交集。
裁剪冰綃,輕疊數重,淡著胭脂勻注。新樣靚妝,豔溢香融,羞殺蕊珠宮女。易得凋零,更多少、無情風雨。愁苦。問院落淒涼,幾番春暮。 憑寄離恨重重,著雙燕,何曾會人言語。天遙地遠,萬水千山,知他故宮何處。怎不思量,除夢裏、有時曾去。無據,和夢也新來不做。
他若是細想,也許會覺得歷史何其重複。
一百多年前,也有一位君王帶着三千多人北上,那是吳越國的君主錢弘俶。而另兩位被北宋滅了國、俘虜北上的後蜀君主和南唐君主,和他一般才調絕倫。
車馬轔轔,愈去愈遠。
也許徽宗心中仍然存着「願我出走半生,歸來仍是皇帝」的念想,但趙構,已在臨安建立了新的宋朝。此後北宋的春天只能存在趙佶夢中。
真個是萋萋芳草憶王孫。那些年光芒耀目的文采風流,到此,終於盡了。
春歸何處?是渡江天馬南去了麼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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